原本被段芷云拿在手上的茶盏凭空掉落,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桌。
坐在桌边的段立峥和新安郡王等人不得已站起身来。
“怎么了?”段立峥看向自己的妹妹,“小心别扎着手。”
段芷云涨红了脸,小声嗫喏道,“没事,就是听到紫阳书院里居然有女子,一时惊讶罢了。”
“段妹妹难道是认识这个叫朱瑛的女子?”新安小郡王眯起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段芷云。
“不认识。”段芷云立即摇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道,“如果真有这般有学问的女子,倒是很想见上一面呢。”
“那倒是。”新安小郡王啪的一声合上手上的纸扇,“毕竟段妹妹是大才女呢,连你都不认识,看来这个叫朱瑛的女子之前籍籍无名啊。”
段芷云一边应和着新安小郡王的话,一边悄悄窥探兄长的脸色。发现兄长脸色如常,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兄长段立峥并不知道他的未婚妻朱九小姐的闺名,她和母亲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过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所以现在看来,他们的确是不相识的。
她认识一位名唤朱瑛的女子,但此朱瑛应该非彼朱瑛。所以自己这并不算说谎,段芷云在心里想。
朱九小姐的蠢笨徽州闻名,连孩童都会背的韵诗都不知道,至于在紫阳书院和南山先生对答,那更是不可能。
哗众取宠还差不多。
应该只是重名。段芷云眉头紧锁,但内心隐隐不安。
“无名女子啊,”慕容郎摸着下巴,“这下更让人好奇了。”
“的确,喂,”新安小郡王朝小书童喊道,“紫阳书院的小课结束了吗?”
“应……应该还没有,”书童磕巴了一下说道,“我走的时候正在点火把,人都聚在那没有散。”
“这真是,从早晨问到现在啊?”新安小郡王睁大眼睛,一拍大腿,笑道,“这等妙事可不能错过。立峥,慕容兄,走,咱们看看去!”
说罢,他又啪的一声打开纸扇,往园子外大踏步走去。
“好主意。走,去看看。”慕容郎欣然同意,跟在新安小郡王后面往外走去。
段立峥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正打算跟上前去,但刚一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袖角被人拽住。
他疑惑地回头,发现段芷云正拉着自己的袖角,紧咬嘴唇,随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大哥,我也想去看看。”
段立峥打量了妹妹两眼,寻思了一下后点头,叮嘱道,“但你要跟紧我,千万不要乱跑。”
段芷云重重点头,放开了兄长的袖角。
段立峥温和地笑了笑,大踏步去追前面的慕容郎和新安郡王。
而缀在后面的段芷云向自己身边的丫环招手,悄悄对丫环耳语了几句,只见丫环一脸凝重的向正屋跑去。
段芷云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向兄长的方向追去。
……
……
夜色笼罩五曲隐屏峰,火把照亮紫阳书院的草堂前,原本寂寥的林间现在挤满乌泱泱的人群,原本坐在草堂前空地上的学子大多都已经站了起来,不再整齐地列坐在原地,而是围成了一个圈,而在那个圈外,很多后来闻讯而来的人也都层层叠叠围到了学子们四周。
明明如此拥挤,草堂前却一点也不嘈杂。
除了悠悠的风声和火把燃烧声,整个草堂前如一片荒野,只有一苍老一清悦的问答声。
旷野里老人和少女对话着。
一问一答。
一吟一和。
你来我往。
没有丝毫停歇。
圣人的教诲,大儒的哲思,诗人的情感,游子的追思,无比大量的文字和其饱含的内蕴在二人的对话中缓慢又飞快地流淌又炸开。
南山先生已不再翻书,两人都单凭自己的记忆,如探囊取物般行云流水地问答。从上午到现在二人滴水未进,声音虽然都有些干涩,但对话却没有丝毫迟缓,神情不见一丝倦怠。上首和下首的两人相互遥遥对视,眼神发亮,都已入神。
少女不停的吟诵着,浓缩的感情不断压倒林中的空气。如同无形的锤子,离她最近李文曜和慕恪之只觉得头一阵发晕,意识本能被那声音吸引过去。
明明是那么艰涩的经文,但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懂得其中的美。
周围的学子都已入迷,每当少女流畅地答出一问的时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再佶屈聱牙的经文,少女回答起来也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如歌声,旋律纤细的同时带有坚定的力度。
看上去不急不躁的问答,其实内里已经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南山先生的节奏越来越快,少女的应对也越来越精巧繁杂,周围众人全神贯注领会着两人言谈中的精义,只觉心血都要被熬干,不断有学子的额头渗出汗珠。
噗通一声响,靠得近的一个学子栽倒在地上,引发四周一阵骚动,但无人有精力理会他,只是更往前涌去,栽倒的学子在书童的搀扶下爬起来,第一反应就去揪旁边的学子,急切地问,“刚刚讲到哪一问了?答的什么?”
被揪住的学子匆忙回答,还有其他人拿着笔就在自己身上袍子上写着笔记。
“这句好,这句从没听过,一定要记下来。”
夜色越来越深,撑不住的学子也越来越多,但无一人离开,倒下的喝上两口水,继续爬起来听。
李文曜口中干渴,但却不舍得离开片刻去找水喝,他胸口一阵苦楚,不禁发出叹息,视野一阵模糊眼睛发热。
他只是坐在这里,就渴的不行,身边的少女滴水未进还在不停地说话。
周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能进入李文曜耳朵的,只有少女和老师的问答声。
伴着两人的声音,在书海里遨游。
少女用文字和语言塑造了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明明身在咫尺,却仿佛心在天涯。
连续六个时辰坐下来,两人的声音渐渐沙哑,南山先生换了几次坐姿,但少女的姿势没大有变,身形挺直地跽坐在草地上,眼神依旧明亮。
朱鸾至今没有答错任何一问,对答的两人始终未停。夜色越来越浓,火把上的火焰也显得越来越亮,在火把包围下遥遥对望的少女和老者恍若隔世。
整个草堂都被笼罩在另一个空间之中一般。
第一缕熹微划破天边,这仿佛凝固中的氛围终于被一个学子的惊呼打破。
“错了!错了!刚刚那问答错了!”一个学子睡眼惺忪地举着一本书兴奋的大叫。
“东暾澹未熹,北吹寒更寂。这句话在《古槐诗选》的第六卷第七页的第三十四行,不是第八卷第九页第六行!”
男学子刺耳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入神的众人仿佛被当头棒喝,纷纷吐出一口气来,如梦初醒。
“什么?答错了?”“终于有一问答错了?”“那书在哪儿?快拿给我看看!”四周议论声顿起。
李文曜回过神来,倏然转头往朱鸾这里看,她也如梦初醒,茫然四顾,注意到身边的视线,少女回望过来,漆黑的瞳孔盯着李文曜瞧,如同不深人事的小孩,她像小鸟一样轻轻侧头。
“答错了吗?我记得的确是第八卷第九页第六行。”她道。
南山先生坐在上首一言不发,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台下的议论也渐渐消失。
在一片寂静里,突然插入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
“她没有答错。”
草堂前瞬时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群散开,那是一个身着石青衣袍的年轻人。
“她没有答错。”段立峥重复道,“《古槐诗选》有两个版本,载初元年那年做了一次编撰修订,后来大家一直用的都是编修后的版本,但在永昌年间流传的初版上,这句话的确是在第八卷第九页第六行上。”
他对着众人和身处众人之中的少女露出笑容,在晨光下显得有些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