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粗豪男子正是燕飞,前番在酒楼醉倒,直睡了两天两夜,这才幽幽醒转,醒来之后自觉脸上无光,于是这几日间加倍勤练武艺,这几日感到略有进益,心下喜慰,恰逢此地新任府台审案,索性前来观审。他一巴掌打出,端的既迅且准,燕飞与云思傲一般心思,本拟打落这厮几颗牙齿,以作惩戒,未料到一个跪伏在肌瘦汉子身侧的光头老儿大袖一挥,燕飞只感到有阵恬淡和煦的力道阻住了自己手掌,他这一巴掌便打不到那肌瘦汉子脸上,燕飞与秃头老儿一攻一拒,均在一瞬之间,而秃头老儿后发先至,一招之间便即让燕飞心惊不已。燕飞原是好事之人,与之交手的人不下百数,所遇劲敌亦有不少,他们动起手来,每招发出,往往攻守合一,比拼内力之时,防守内力也蕴含反击之势,这才称得上“高手”二字。然而现下所见所感,跪在地上这秃头老儿武艺绝非“高手”二字可以形容,而他内力之中却无反击之势,这是为何?燕飞虽不明就里,但此人比自己高出甚多,且谦冲有德,当下不敢造次,垂首向那老儿示歉,此时众人尽皆站起,那老儿便也站起,朝着燕飞微微一笑,示意无碍,这老儿白须白眉,慈祥不失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云思傲见燕飞这一掌击到半途便即撤回,又见他与一老秃眉来眼去,不知他在搞什么。那肌瘦汉子突然向府衙大堂跑去,两名衙役挺矛正欲拦他,却不知何故两杆长矛重重撞到一起,两个衙役震得各自倒退了几步。燕飞看向那老秃,见他双手成圈,知道是他暗中出手——燕飞先前虽知他修为极高,却万料不到他竟能将内力运用于两丈之外,且举重若轻,燕飞此时心里已由敬佩渐而转为畏怖,难道这老秃竟是甚么神仙鬼怪的化身么!
这时肌瘦汉子已走进衙内,走到女子尸身之侧,缓缓跪倒,在那女子腹部推拿一阵,随即取下腰间葫芦,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噗”地喷在那女子脸上,府台孙大贵,两侧拄着水火棍的衙役,连同衙外人众都惊呆了。云思傲看得不知所以,以询问眼神看向老秃,那老秃却只是点头,并不答话。说话间,肌瘦汉子一手将女子尸身扶起,另一手向尸身后背使劲捶打,龇牙咧嘴,显是用尽全身力气,虽打的那女尸摇晃不已,但在燕飞看来,他这几手全然不合武学道理,原来是个丝毫不会武艺之人。云思傲却一阵阵恶心,弹指正欲将蚊羽针射向那肌瘦汉子,只感到一阵柔和之力隔空传来,手指上便即不听使唤!联系前后,一猜便知是老秃捣鬼,于是扬手将蚊羽针射向那老秃,她看得真切,那蚊羽针在老秃身外半尺之处,便似撞在一堵极其坚硬的铜墙铁壁之上,犹如一只中箭的大雁,笔直坠到地下!她少女傲性上来,岂肯与这老秃干休,正欲闹将起来,旁边燕飞早注意到这一切,慌忙将他拦下,道:“公子不可,这位是前辈高人,他这样做必有道理,咋们待会儿再向他们求教。”燕飞说的甚为有理,云思傲也知自己万万不是这老秃对手,闹将起来,自己吃亏事小,只怕误了查探木从心下落之事,于是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这老秃。
衙内孙大贵人品虽不见得如何,但论及世面,毕竟以他所见最广,他已从座位上走到堂下,左手一摆,制止了左右衙役,右手按在王秀才肩上以示抚慰,弯下腰看着那肌瘦汉子施为。过得约可半柱香时分,只见那女子慢慢睁开眼来,口中微动,却无声音,随即又慢慢倒了下去,王成见状,抢过去抱住了那女子,接着将之放下,连连向肌瘦汉子磕头,口中却说不出话了。
这一下众人皆是啧啧赞叹,有的竖起了大拇指,有的连连点头,有的捻须而笑,有的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有的说“走眼了嘿,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了”。总之,众人反应不一,语意竟惊人地一致,均是“人不可貌相”,仿佛“人不可貌相”一词正为此而生。云思傲不觉嘻嘻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开心,不知是身当其境,受人感染,还是因这“人不可貌相”几个字之故。笑着笑着,将落在老秃身旁的蚊羽针收回囊中,这暗器炼制不易,须得省着使用——倘若以后竟有人赞自己“人不可貌相”,那时这蚊羽针正好派上用场,否则岂不成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是知书达理之人,这礼可万万失不得。
那肌瘦汉子此时又已开始施治,他道:“她惊、怒、哀、怨四气交迸,至于此地,眼下她虽缓转,另外尚需一些药材调治,不过只怕这几味药材不易得之——眼下先将这女子置于暖室之中,咱们再做计较。”孙大贵道:“管他什么药材,还能及得本府的子民性命尊贵,你只管用药,不用顾忌。”而那正主王成,却深深点了几下头,反而没说甚么,抱起那女子,由着衙役指印,向府衙后堂暖室走去。衙外燕飞道:“看这样子,也是个好知府么。”云思傲道:“但愿如此,不过我倒觉得这王成心意更真,令人感动。”燕飞只道是云思傲少男钟情,心下暗笑,但暗笑之余,想到往事,也不由得阵阵惆怅。
肌瘦汉子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衙中间,捉起一支笔濡墨写下一张单方,便即走了出来,他一出来,眼中神采立即不再,恢复了邋遢模样。那老秃恭恭敬敬地跟了上去,云思傲、燕飞便也跟随,只见他拿出葫芦,对着嘴喝了一大口,道:“好酒!”此时云思傲等三人便似此人的厮仆一样。七折八折,拐到一条小街,这肌瘦汉子又来了神采,快走了几步,推开一扇破败不堪的门,冲了进去。云思傲等忙跟着走了进去,一阵怪异香味扑鼻而来,似是烟草,却远较烟草为香,初时刺鼻,慢慢地便令人感觉十分舒适,刹那间,云思傲仿佛看到自己与木从心身处在枫红柳緑,鸟语花香的仙境之中,着眼处是仙雾弥漫,入耳时是袅袅仙音,木从心成了英姿飒爽的天将,自己则化作身轻如燕的仙子,飘飘然便欲起舞。
正当此时,云思傲感到一阵刚猛炽烈的内劲传来,如疾风骤雨般将眼前幻境驱散,云思傲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一个幽幽暗室之中,那老秃左手搭在自己腕上,正在助自己抵御室内致幻的烟雾。她曾听师尊说起,有一种叫做“阿芙蓉膏”的物什,随着吴三桂反清而由西南传入,最初是作为镇痛药剂给伤兵使用,其效如神,比华佗所创之麻沸散,更具灵效。后吴三桂兵败,败兵携军中所备阿芙蓉膏四散奔逃,阿芙蓉膏自此流入民间,荼毒四方。传言此物可致人于梦幻之境,初食者并不如何,但会渐渐变得枯瘦如柴,萎靡不振如僵尸人干,瘾到深处,心智失常,为寻钱财吸一口阿芙蓉膏,家业可当,妻儿可抛,父兄可叛,其毒其害,可比什么洪水旱灾厉害得多了。只此一桩罪过,吴三桂这第一国贼的位子,那便坐定了,永远永远翻不了案。想到此处,云思傲已知这是一处暗售阿芙蓉膏的所在,正欲闹将起来,忽觉腕上又有一股内力传来,自己便似虚脱了一般,更无丝毫反抗之力。
那老秃携着云思傲、燕飞徐徐向屋外走去,走到僻静处,老秃放开了他二人,道:“阿弥陀佛,老衲少林正清,频频得罪于二位施主,实是不该,万望二位恕罪。”言毕双手合十,躬身示意。燕飞与云思傲听这人竟是正清,一个心中顿时释然,一个则喜忧参半。
燕飞十年前便即出名,也一贯地自负武艺高强,但这半月来,一败于木从心,再败于这老秃,只道自己久在市井之间,疏于江湖之事,已成井底之蛙,心情之失落,不问可知,待到得知这老秃竟是少林寺方丈,当今之世数得着的高人,那么自己败于他的手下,便无足介怀了,于是燕飞连连道:“岂敢岂敢,在下冲动无状,思之汗颜,幸得大师及时阻止,这才未酿成大错,大师有何吩咐,燕飞必凛遵无疑,庶补己过于万一。”言罢竟欲跪倒,正清在他肘上一拖,燕飞便跪不下去,见正清如此,便即退在一旁,执礼甚恭。
云思傲则正要取正清首级,交换蛊丸解药以救木从心性命。前番她欲潜入少林寺行刺,奈何守卫森严,不得其便,今日老天却教他却撞在自己手中,实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然则闻名不如见面,此人武功之高,修为之深,更在传说之上,方才以蚊羽针伤他,根本不能及身,换了其它兵刃,想来也伤他不得,这便如何是好?眼下苦无善策,只有先预留地步,再相机行事了,于是道:“哼,什么正清歪清,亏你还知道是“频频”开罪于我。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在府衙门外,你开罪我还可说是误会,我也不来和你计较,但眼前这阿芙蓉膏馆子,正是害人的地方,我砸了这店,可说是无量功德,有何不妥,孰料你又来横加干预,你倒说说看,是何道理?”
正清听了这话,开口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所言不错,这馆子里的物事,确是害人不浅,只是此刻却烧它不得。”
云思傲存心与他纠缠,便道:“施主便施主,为甚么要加一个‘小’字?出家人观身不净,钱财更是身外之物,这馆子想来是你们少林的寺产了,若非如此,你这小和尚为甚么说烧不得?”
正清大师成名已久,近年来修为愈深,愈加信奉“顿悟”二字,因此注重让门人弟子自行参悟,已极少讲经说法,偶然开口,必有道理,听者无不豁然开朗,将之奉为圭臬,别说诘难,疑义都不曾有半分,今日遇到云思傲这般胡搅蛮缠,恰似秀才遇见兵,身为少林方丈,职责所在,定要分说清楚,维护少林清誉,可身为得道高僧,又不愿与这人多费唇舌,心地蓦地闪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实难养也”,慌忙压制此念,这才没脱口而出。想到自己险些犯了恶口戒,不由得冷汗涔涔,连连宣了几句“阿弥陀佛”,这才恢复了庄严慈和。不过,他表面虽庄严慈和,但“唯女子与小人实难养也”这句话,却彷如一块石头,在他自以为止水般的佛心中搅出了波澜,将他自以为修成的“无我”之境,击得粉碎。半晌,正清方道:“二位施主可知道,叶天士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