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程府的人都歇下了,只有大学士程颐还醒着。
程颐独自坐在书房,面前书桌上平铺着宣纸,手里提着的毛笔蘸足了墨,鼻尖离宣纸只有半寸,却半晌未落笔。
近来,他得到消息,这次北方至少有十二个州都遭了灾,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大批灾民正向建邺涌来,此时更应该举国家之力赈灾,而萧玚却想用国库银子来修避暑行宫,置百姓于不顾!
今日朝堂上,程颐又一次进谏求皇上勿修行宫,而是将银子用在赈济灾民上,被皇上驳回了,退朝之后程颐又在御书房门口跪了几个时辰,直到被萧玚的内侍逐出宫。
程颐一个人在书房思考了很久,他决定死谏萧玚!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百姓们,否则,东黎将哀鸿遍野,国祚难安!
程颐看了看手里淬墨的笔,摇了摇头,将笔搭着砚台边缘搁下,取过茶杯,将里边的茶水倒尽,然后用匕首割破了左手手掌,猩红浓稠的血渗透出来,汇成一股细流,涓涓流入茶杯。
程颐拿起一只新笔,蘸满还温热的血,在宣纸上落笔:启奏上听,臣程颐,近闻西北天降大旱,接连十二州蒙受天灾,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西北十二州饿殍遍野,惨象寰生……
刚写到一半,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程颐抬头,看见一位黑衣蒙面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书房内,站在窗前看着他。
程颐一阵惊讶,但并不害怕,问道:“年轻人是来找老夫的?”
那黑衣蒙面人正是霍清然,霍清然答道:“是。”
“来杀老夫?”程颐一脸平静地问,仿佛他不是在问面前的人是不是来杀自己,而是在问对方吃了晚饭没。
霍清然点点头。
程颐说道:“可否等老夫片刻,待我将此表写完再动手,老夫本来也是打算自尽的。”
“等多久?”
程颐算了算,说道:“一刻钟。”
霍清然不禁有些动容,说道:“好,我等你。”
“多谢你了。”程颐说罢,不再看霍清然,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奏折。
一名打算死谏的老臣,一名即将杀死老臣的刺客,共处一室,无人出声,竟有种别样的祥和与宁静。
良久,程颐搁笔。
霍清然道:“写完了?”
程颐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答道:“写完了。”
霍清然拔出剑,瞬间来到老人面前。
程颐没看清她是怎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但只是一眨眼,她就确实出现在了这里,略有些浑浊的眼眸里反射出一道映着烛火的利剑寒光。
是夜,大学士府起了一场大火。
第二日,大学士府遭遇火灾的消息传遍建邺,火源在大学士书房,而大学士当时就在书房,许是夜半著书不小心睡着了,撞倒了烛台引起了火灾,当时已是深夜,府里的人都没来得及去救大学士,而大学士年纪老迈,腿脚不便,没能逃出来,最后葬身火海。
消息传过之处,无不哗然,尤其是天下学子,无不痛哭流涕,悲恸非常,更有甚者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哀叹宗师不再,数日便形销骨立。
程颐之死,天下文人皆震动。但在那之前,霍清然带着程颐的死谏血书独自进了皇宫复命。
身着睡衣,外批龙袍的萧玚将手里的血书用力掼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脚,用力研磨。
萧玚看着自己脚下的血书怒道:“好你个程颐,写血书,死谏!你究竟要将朕置于何地?死了还不忘跟朕作对!你死得好死得好!哈哈哈,死得好!”
萧玚骂着骂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程颐用鲜血书就的奏表零落,破碎。
萧玚再看跪在地上的霍清然,说道:“程颐的人头,你为什么没有带回来。”
霍清然答道:“臣之所以不带回大学士的头颅,乃是因为臣为陛下着想。”
“哦?为朕着想?”萧玚微微侧头,问道。
霍清然答道:“没错,微臣本可以带大学士的头颅回来,但臣没有这样做,因为大学士的头颅若是丢失,那么天下人都会知道大学士是被人谋杀的,想必皇上也很清楚大学士的声望,若此事为人所知,必定掀起风浪,甚至,这浪有可能打到皇上身上来。”
萧玚眼眶微一用力,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霍清然接着说:“霍清然答道特意烧了程府书房,做出程大人无意间葬身火海的假象,如此一来,天下人都会以为大学士是死于火灾,而这火绝不会烧到皇上身边来,为了保证大学士尸骨的完整,臣这才擅作主张,未将他头颅带回。”
“既然知道程颐老贼德隆望尊,你还敢去杀他,若是暴露了,你就不怕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人吗?”萧玚的声音带着阴诡之气。
霍清然不卑不亢,答道:“微臣既然想做皇上的利剑,那就要有成为利剑的能力,若是微臣没有这个能力,那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萧玚忽然笑了:“很好,朕的利剑,起来。”
“谢皇上。”霍清然起身。
萧玚说道:“你要的,朕给你,现在朕就封你为东黎使节,赐你三品符节,此次出使,你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带领使团,助齐王赢娶大凉公主!”
“臣遵旨!”
萧玚低声道:“你要的东西朕已经给你了,朕要的东西,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朕的利剑。”
“臣绝不辜负皇上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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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府,周成正在向萧玦汇报霍清然的行踪。
“兴化坊?秦千聆不是住在永宁坊东羊巷吗?这么晚了她去兴化坊做什么?”萧玦一听,有些疑惑地问周成。
周成答道:“王爷,这个秦千聆机警敏锐得很,我们的人稍微一靠近她就会被她发现,白日里已经被她发现过几次了,这次我们根本不敢离她太近,都是远远的跟着,只看到她进了兴化坊,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萧玦骂道:“没用的废物,连个女人都跟不住!”
但其实萧玦自己也清楚秦千聆的实力,连自己恐怕跟她都难分胜负,下面的人想要跟她确实不太可能,所以他也就是骂一骂,并未打算处罚周成。
“不过,秦千聆进了兴化坊以后不久,大学士府就起火了,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程大学士已经被烧死了,属下怀疑,此事恐怕与秦千聆有关。”周成说道。
“可有在大学士府见到过秦千聆?”萧玦追问。
周成答道:“未曾见到,属下只是怀疑。”
萧玦皱眉,陷入思虑,以秦千聆的身手,如果要彻底摆脱已经暴露过的他的人想必不难,但她却没这样做,难道她是故意的?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是我的人?
程颐恐怕真的是她杀的,否则哪有这么巧,她前脚去兴化坊,后脚程颐就死了?
本王现在就将此事禀报皇兄,治她谋杀重臣之罪,萧玦想到这儿,内心一喜,转身就欲出门,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心道,不对,她为什么要杀程颐?没有理由,难道是皇兄派她去的?
这个念头一起,萧玦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若冒然将此事禀报皇兄,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现在想来秦千聆之所以不躲避他的人,很有可能是想诱他向皇兄告密,如此一来皇兄定然将自己视作蠢材,说不定以后倒更器重她了!
幸好想到这一层,萧玦暗自庆幸,只是皇兄如今竟然将如此机密的任务交给秦千聆,想来已经非常信任她,自己想要寻机动她,恐怕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