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长生有小商小贩的油滑,自然不会什么人都信。
但他很少对人有成见。
看一眼、初接触就对谁不舒服,很容易因为自己固有的知识经验,给别人贴标签、做出判断。
这是从自己的偏见出发,选取自己想看的真相。
所以看不惯的事物越多,境界越低,格局越小。
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越深,越明白冷暖,对这个世界的偏见就越小。
冷淡处理对苏沐楠的态度,仅仅因为对方是接替自己的篆刻老师,内心潜意识还有可能因为对方是个挺好看的美女。
可在杜雯都不具备的传统文化才气面前。
万长生内心马上就高呼真香!
这是清朝名臣林则徐的诗。
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青山有色花含笑,绿水无声鸟作歌。
苦心未必天终负,辣手须妨人不堪。
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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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绿水就是一幅画千年不败色的画,一架万年畅响的琴,苦心经营的人老天都不会辜负,手段毒辣的人终究会遭报应,如果把清水都能当成香茶来饮,肯定会觉得粗茶淡饭比美酒佳肴更香,如果对国家有利,那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怎么能因为有福就追求,有祸患就避开呢?
连大海航行靠舵手,都能说出哪一年来的万长生,肯定知道这首诗出自林则徐在遭遇挫折的时候,用这样的诗词来宽慰自己的心态。
而现在,苏沐楠写下第一句,显然不是跟他谈论山清水秀,而是以景咏志。
仿佛在询问他,难道你就这样放弃了?
这就是古代文人之间经常玩的文字游戏,有点打哑谜的意思。
您起码要有足够的诗词储备,还要有分析判断背后含义的理解能力。
万长生也没说话,拿过旁边的另一支笔,随手在白纸上写了句:“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功高埶彊,则皇器自移矣。”
这是后汉书里面的一句话,概括荀彧的生平记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三国演义里面,说书人、看书人记得的大多是那些叱咤风云的猛将谋士,对荀彧这号儿人物很多连名字都读不出来。
可实际上整个曹操能取得天下,他居首功,是他运筹帷幄的帮曹操打下一个厚实的基础,哪怕曹操在赤壁之战输得一败涂地,但依旧不妨碍他两年后就能够卷土重来。
听起来他是曹操手下第一马仔。
曹操可是被誉为汉贼,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国贼。
在三国志里面荀彧被列为曹魏臣子第一名,可在被他断送的汉朝后汉书里面,荀彧又被列为最后的汉臣。
两边都认他。
这在很讲究青史留名的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简单点说,就是荀彧已经看到大势所趋,汉朝气数已尽,与其说徒劳的去拼死殉葬,他选择扶持最有前途的曹操,尽最大可能帮汉朝续一口气。
后汉书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但最后还有一句著名的话“亦杀身以成仁之义也”,续到实在不行了,那再杀身成仁,以身殉汉。
荀彧立下开国元勋的汗马功劳,看似可以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在曹操立国前服毒自杀了。
这才是中国历史上的文人,真正意义上的贵族,精神上的忠义和理智现实之间的取舍。
虽千万人,吾往矣。
认定方向之后,纵然面对千万人,也勇往直前,拼争那也许有的一点点可能性。
大不了最后再来杀身成仁罢了。
中国历史上多的是曹操、刘邦这样的枭雄豪杰,也从未少过荀彧、林则徐这样的名士,也一直都是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人格才撑起了中国文化的风骨。
这才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
哪里是喝几杯下午茶,装点绅士风度的洋鬼子能比的。
万长生随手借用荀彧的典故,也是表达自己的态度,斗争不一定非得明火执仗的打得头破血流。
这也是他的一贯人生哲学,迂回可能更容易解决问题。
跟何况现目前的世道,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这就更应该是个如同下围棋般的大局面,不纠缠在一城一池的得失上。
苏沐楠不知道有没有完全理解到万长生的意思,起码这种打哑谜的方式是完全匹配了。
她还认真的把那张纸拿过去,读了两遍:“你的小楷确实带点隶书的影子,不标准。”
万长生也回以认真的态度:“几百年前的老祖宗们,写书法的时候有分各种字体吗?未见得吧,太过拘泥于形式,那我们就只有遵循前人的脚印,不能与时俱进的改变,我是在西南一方的小地方长大,也许是托了免遭战火荼毒的福,千百年来每逢战乱就有文人雅士朝着蜀川逃难,所以日积月累这里也能汲取到各种特点,无论书法还是篆刻,我想能博采众长,可能比因循守旧要好些,当然,您的看法肯定有您的道理。”
苏沐楠看着那张白纸,又是好几秒,然后展颜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笑,伸手:“好的,很高兴认识你,后天我有一堂篆刻课,希望你能到场指教,我听他们说你的课上得很不错。”
如果是以篆会友的交流,万长生还是可以接受的,点头说好,所以这次握手肯定要真心实意得多。
然后俩人几乎同时哦?
因为都触摸到了对方手指上粗糙的茧,跟工龄表似的。
特别是这样千娇百媚的姑娘,人家不都是保养小手,连家务事都不敢多做点么。
这点杜雯是典型,钟明霞是典型中的超级典型,不过她有时候还要当手模,靠手吃饭的,这倒不能混为一谈。
但起码这样的女孩子,那真是在篆刻上下了苦功夫,值得尊重。
再一起笑笑。
苏沐楠就扬扬手里的白纸转身走了。
外面不管男女的兔崽子们,一片老师再见的谄媚称呼声。
接着一连串的探头凑近来:“万万申申说什么?”
“申申哦,这可是老师哦,你总不能伸出你的魔爪吧?”
“呸!万万什么时候对谁伸出过魔爪,自己有本事追美女去啊,大三的校花呢,从去年说到今年你们去啊!”
万长生也抓了速写本啪啪的打人:“瞎胡说什么!”
但显然连远在万里之外的杜雯很快都知道了八卦:“我看了照片,这位申申收拾出来应该还是很有气质的,就是年龄可能有点大,应该接近三十了吧,聊得如何。”
万长生无力:“如果你们把精力都放到工作上,这个世界都前进了好大几步!”
杜雯鄙夷:“人生如果没有八卦,就跟没有润滑油似的,年底了注意点啊。”
万长生还懵懂:“年底怎么了?”
杜雯没好气:“青展复选评奖就在这十二月底宣布结果,你这三项到底能出什么成绩,可是关系到你未来走向的。”
万长生心里还是有底:“应该算是内定吧,好歹应该有个一等奖,可能篆刻最有希望,毕竟争的人少,老荆自己都是评委,他才不在乎避嫌不避嫌呢。”
杜雯哈哈哈:“那这位申申要是也参展会怎么样?”
万长生大概知道天下大势:“你说呢?老荆这样的坐镇北派当评委,宁愿失传都不从南派找人,其实我有点想推荐这位老师去跟着老荆学手艺,这是真爱篆刻。”
杜雯拖长声音噫:“算了吧您咧,看见漂亮姑娘又怜香惜玉的帮忙照顾前程,你差不多点!欢欢还不够闹心的?”
万长生惊觉自己旧态复萌,赶紧说好好好。
杜雯不是开玩笑:“你别一厢情愿的去瞎牵线,两边不讨好。”
万长生牢记在心。
过了两天,万长生跟着几个国画的小伙伴去上篆刻课了。
几个家伙本来都是因为他选修了篆刻,特别是其中有两三个大一的还是在培训班的时候就接触熟悉了点篆刻,准备跟着万长生好好发展下。
结果前些日子叫嚣着要抵制篆刻课,坚决和万万站在一起的,这会儿和万万一起嬉闹着相互嘲笑真香哦,申申的课都想来上!
然后走进篆刻教室,万长生和其他人一样有点傻眼。
这还是咱们记得的那个教室么。
很标准的普通专业教室,本来都是讲台下面摆着一排排桌椅,桌子都是那种大办公桌尺寸平板下面有抽,够两人用,也能挤着放两张大画板来平铺画画的。
然后在最后面有一排三格高的个人储物柜,跟超市保管柜差不多的样式,每人可以分一个四方的格子,可以带把锁来锁住小门。
因为无论哪个专业搞画画设计都有一堆文具画具,最好可以收起来免得找不到。
现在柜子却被叠起来了,满满的靠了一边墙,还被拆了小门,变成了书架,里面堆满了书!
课桌则全都拼起来成了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铺着书法用的毛毡。
最后就是周围所有的墙上,都挂满了各种龙飞凤舞的书法!
女性在乎氛围的特点,在这里彰显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