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5月。
北方刚刚褪去寒冷,暑气初生,阳光下的灰尘混着旧时代的斑驳味道,轻悠悠落在一棵嫩绿的大柳树上。
柳树挨着道边,繁密的枝条罩着后面一栋二层楼的门口,门口挂着两块牌子:鞍城曲艺团、鞍城曲艺工作者协会。
楼上是办公区,楼下是大堂,弦鼓击板、咿咿呀呀、惊堂拍案的声音隐隐从里面传出。
“马走悬崖失了一跤,马上的君子抬头瞧,见石人石马还有石丞相,有石猪和石羊呀石头吊桥,顶天柱望天犼分在了左右”
礼堂空间宽敞,人群错落。在东南角,一个年岁颇大的女先生左手持板,右手拿鼓键子击扁鼓,鼓板配合,磕打有声。
这是西河大鼓杨家将的著名选段,叫潘杨讼。另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旁弹着三弦伴奏,跟前坐着四五个徒弟,认认真真的听着。
而在不远处的舞台上,四个穿花衣服的家伙排演着一出地方戏。舞台斜下方,则是两个说快板的男子,旁边还有几位艺人对着老书梁子
书曲说唱,分门别类,但都控制着响动,尽量不打扰到别人。
许非就坐在窗根底下,屁股压着小马扎,捧着本大众电视看的津津有味。
今年的第三期,封面是女演员肖雄,封底是刚播出的八集电视剧华罗庚剧照,文字、设计、印刷都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审美色彩。
蓝天白云,大朵鲜花,姑娘梳着卷头抹着红脸蛋,又土又清新。
“静静的白鹅湾黑十字架新妹亚瑟王,这都没看过啊咦?”
“祝延平的武松,原来是今年播的。”
他翻了半本书,忽地眼睛一亮,盯在一幅隐约有记忆的行者剧照上。
那张大脸和那只好像白羊座圣斗士似的头箍,让一丝久违的熨帖感自心底涌出,随即又消失不见。
许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热闹场面,总是有几分疏离。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适应一个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没错,他重生了。
上辈子,自己是一家传媒公司的中层骨干,有房有车,收入可观。结果头天晚上跟同事喝得烂醉,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里。
1983年啊!
若是在两千年左右,他可以大搞互联网和房地产若是在九十年代,他也能弄个乡镇企业家当当哪怕再晚几年重生,社会环境和开放程度也完全不同。
可现在能干什么呢?上头的政策还没稳定,距人道洪流结束才仅仅五年。
“真是糟心的年头。”
许非合上杂志,莫名觉得有些热,里面的背心黏着衬衫,慢慢捂出了一层细汗。他扯开扣子,把袖子挽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没办法,的确良就是差劲,不吸汗不透气,但爽滑易洗,价格亲民,遂成了80年代初的时尚风潮。
比如他这一身,便是年轻人的标准装扮:分头,的确良白衬衫,衬衫塞在裤子里,踩着一双包脚面的破凉鞋,然后一定要穿袜子。
至于蛤蟆镜、喇叭裤、蝙蝠衫之类,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能成为大众潮流,目前只有首都偶尔见到,并且会被一些专家狂喷伤风败俗。
啧啧,若是让这帮人知道,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光着半拉屁股上街,怕是要被吓死
“小许,帮忙把道具抬一下。”
“来了!”
他正胡乱想着,地方戏已经排演完毕,一位大姐招着手,这货蹭蹭跑到台上,抬桌搬凳,极为熟练。
临近下班时间,这边刚完事,那边也差不多了。他又帮着各队收拾,一起塞到舞台旁边的小仓库里。
许非年龄最但众人都挺客气,再不济也能道声谢谢。当然不是给他的,是给背后的老爹和那位大爷的。
不过他也无所谓,老钟的指针一到,哧溜就钻出礼堂,从车棚里推出一辆崭新的大。两条腿倒腾几步,斜身往上一跨,那叫一潇洒。
行吧,这年头能骑辆满街跑的,确实很潇洒。
关于一个时代的印象,从电视里看跟自己亲眼见到,完全是两码事。
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飘散着工业灰尘,街道特别宽阔,自行车就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间,因为极少有汽车,只有电车的轨道笔直铺设。
两侧建筑大多低矮老旧,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杆和电线。高大的楼必在大路,大路必有治安岗亭,立着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
放眼望去,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蓝的灰的黑的白的,少有鲜亮色彩。
许非骑着车回家,只觉走进了一帧帧老照片里,看什么都像蒙上了一层磨砂质,不清晰,更不真实。
他拐过几条街道,又钻进一条胡同,这一溜都是杂院,两三家、三四家同住。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把车推进门洞似的窄道,再往里走,抬眼是公用厨房,左右各有两间屋。左边姓张,右边姓许,都在曲艺团工作。
“妈,我回来了!”
许非撩帘子进屋,发现人不在,抹身一转,从厨房里传出动静,“回来了,今天都忙啥了?”
“我能忙啥,跑腿打杂呗。”
他又进到厨房,一个面容温和,身段苗条的中年女人正在淘米煮饭。
女人叫张桂琴,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现在年纪大了就退居二线,很少上台,主要做教学工作。
“你年纪小又刚转正,以后慢慢就好了。哎对了,你今天发工资了吧?”
“呃,发了”
许非一撇嘴,摸出信封递过去。
张桂琴抽出一小叠钱数了数,三十四块整。她留下二十块,剩下的还给儿子,道:“省着点花,以后不知道咋变动呢。你还没登过台,就算带你出去也是看你爸的面子,自己心里有点数,多长本事才要紧。”
“嗯嗯,知道了!”
他哼哼两声,懒得接茬,见张桂琴淘好了米,倒进大灶,又开始添柴烧火,忍不住道:“妈,咱家买个电饭锅得了,还有煤气罐也弄一个。”
“煤气罐?那东西可不安全,说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谁跟您说的啊?不安全国家能推出么,人家一点上就有火,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那也不行,一罐气多少钱呢,不值当。”
“”
行吧,许非闭口不言。
80年代初,煤气罐还是新鲜玩意,很多人都觉得是炸弹,而且价格比较贵。到了中后期,城市居民才开始大量使用煤气罐,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服务行业。
这货在厨房转了转,嘴里啃着根黄瓜,随口问:“我爸呢,怎么还没回来?”
“跟你大爷有点事,晚上在这吃饭。”
“那我得打点酒啊。”
“你这孩子,明知道你大爷不喝酒。”
张桂琴敲了他一下,想想道:“不过家里没烟了,正好你去买一包。”
说着,她翻了翻口袋,摸出张烟票,白纸黑字极为简陋,上面盖着鞍城商业局的章。
这年头从大米到精盐,从毛巾到电池,从铁锅到雨伞,从收音机到箱包,基本买什么都得用票。
尤其是大件商品,比如自行车,首先你得有自行车票,然后还得准备工业券。工业券是按工资比例发的,平均每20块钱配一张券,适用范围极广。
这些票有一定的货币价值,但并不完全是货币,相当于一种购买凭证,还得额外支付现钱。
许非接过券,直奔最近的一家国营商店买了包香烟。
一路闻着回来,在胡同里又刚好撞见两位,一个白净高挑,正是原主的老爹,许孝文。
另一个身材不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笑起来表情魔性,一张嘴就先飘过一声极具特色的公鸭嗓子:
“小子,你这从哪儿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