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章北见果然无人打扰,自在了许多,不仅反客为主泡起茶来,还毛遂自荐也给淑王妃抄了几遍经文。
下午,两人细细聊着家常时,来升的回信也到了,按照章北的吩咐备好了船只,只等章北晚上抵达就发船返回甘州。
天擦黑时,二人用着晚餐,章北吃一半,突然放下餐具,欲言又止。
容旬笑了笑:“昨天就看出来你有话要说,憋了这么久不容易。”
章北便说:“容大哥这次回景都感想如何?”
容旬想了想说道:“一回来光顾着丧事,没顾上那么多。”
“我在景都这段时间,听了些只言片语,你也知道达官贵人的仆役在药店见到总会聊会天的。”
“是,我的好贤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容旬有些溺爱的笑容,章北的目光更加幽深,吸了口气说道:“今年入夏开始,大晟各地洪涝旱灾纷起,你可知道?”
容旬便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这半年来到边关的粮草也越来越少,我虽也有些耳闻,只怕情况比我耳闻的要严重,我记得你上次告诉我朝廷有在治理,不知收效如何?”
章北摇摇头,说到:“你也知道朝廷懒散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我让仁心堂全国的商号每日施粥赠药,不过是让老弱妇孺多一丝存活的希望,但远远起不了作用。”
容旬抓起章北的手,低低叹道:“牧江比大哥做得好多了。”
章北摇了摇头:“容大哥可知,朝廷依然歌舞升平?”
“我回朝的时候,一定会劝阻父皇。”
“我自然相信你,只是,景都商号施药时,甚至有官兵来砸摊子,我后来打听了,是某位皇子的府兵…容大哥,你在边关御敌,你的兄弟们却远不及你挂念百姓。”
容旬听了,叹口气,良久才说:“一定会有的,牧江不要灰心。”
章北定定的看着容旬,低低问道:“容大哥不曾想过回景都来?”见容旬不回答又说:“前段时间辛国政变,容大哥想必也听说了,原本辛国因几位皇子差点大乱,如今已经安定下来。”
容旬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好劝道:“你也知道那样的情况会让国家大乱了…”
章北听到他话里的拒绝,沉声说道:“…那次遇到流寇,我就该知道容大哥你心肠软,我不该劝你,容大哥便当我没说吧。”
“我知道你也好,石大哥也好,都是为我计算,只是,我只会打仗,不会别的,况且在我看来,打仗虽然残酷,却也简单得多,你们所说的那条路,我却真的不一定合适。”
章北点了点头,又说:“战场如商场,容大哥可一定时常记着,兵不厌诈。”他看着容旬,补充道:“容大哥你仁善,不到绝境总不愿把别人都看成坏的,只是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这样。”
容旬一笑,长长的说了声“是”。他看着章北,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章北已不再是初春时在塞外见到的少年,就连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如今说出这番话,只怕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历练,忽然有些心疼,说道:“你也不要勉强,还这样小,想的太多长不高。”
章北一挑眉:“谁说的。”
容旬便笑笑,怀念的说道:“母妃告诉我的,母妃说的一定是对的,你可要好好遵守。”
章北便也笑了,说好。
看着章北终于露出笑容,容旬禁不住叹想时间真快,少年转眼已怀天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发愣,却看到章北已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容大哥,你可有想抓住的东西?并非我刚才说的的那些,而是容大哥你真正想保护的东西。”
他听到章北温言的问话,摇了摇头:“以前,我想着不过是可以保卫边关,多些功劳,让母妃与长乐平安喜乐。”
“现在可有变化?”
“母妃已逝,长乐、石大哥,还有边关的兄弟们,我希望至少能守住他们,抵御外敌,让更多百姓能安居乐业。”
章北松开手,起身望向屋外即将挂起的弦月,他目光深沉,面色如水,问道:“那,恕我直言,容大哥可有把握击退赤西?”
“当然,最多一年,必能让他们元气大伤。”
“那,容大哥可有把握击退辛国?”
容旬一惊,抬头看到章北即将成熟的侧脸轮廓,良久不语。
章北又说:“我虽然对辛国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辛国养精蓄锐七、八年之久,若大晟如此继续下去,内忧外患,民愤频起,容大哥你纵使有三头六臂,可有保江山不破的信心?”
容旬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
章北便又弯下腰来,直直的盯着容旬的脸,片刻,他伸手将容旬搂进怀里,容旬任他抱着,垂眼看到对方头顶的发旋,一边叹道“长得真快”一边反手也抱住对方。
章北将脸埋进容旬的颈窝,闷闷的说着:“容大哥你被那石川海保护得太好了。”
容旬有点没听懂他的话,只好拍拍对方的后背,自嘲道:“怎么,让牧江失望了?”
“没有,我是怕、怕你失望…如果容大哥有了妻子,或许…”章北说着,突然抬起头:“听说你有一门早已定下的亲事,对方苦等你数年,你这次回来打算娶她吗?”
容旬失笑,不知话题怎么就拐到了这里,想了想,心里也是一叹:“我们很小时见过,母妃一直很喜欢她,数次在信里都说她贤良淑德,品貌俱佳……只是现下,我怎能耽误她。”
“也是,接下来三年守丧,容旬你这三年必定不会成亲了。”章北突然笑了笑,有些促狭的看着容旬:“不知道是哪家千金,我去告诉她一声,让她别等了。”
容旬一笑,说道“别乱来。”刚说完,心里又觉得苦涩,此前自己曾写信给何亲王,再三致歉,也婉转的表达希望不要再耽误侯府千金,对方的回复却是无论五年十年,他们全府上下都会等着他。
自己这一生,只怕辜负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时,章北整了整衣袖,低低说道:“时刻不早,我该回去了。”
容旬心中失落,说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说着,他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到章北手里:“这玉佩上有我的章字,将来若真有什么事情你就拿出来,我好歹也是皇子,也许能帮到你。”
章北并未推辞,收下玉佩放入怀里。刚要起身,又解下自己手腕上,用一条黑绳串起的一块墨玉,系在了容旬腕上,也不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从院墙那翻身一跃,不见了。
容旬看着章北消失不见的身影,摩挲着腕上的墨玉,片刻后抬起手,看到玉的侧面用小篆刻着一个“修”字。
想到章北的名字里都没有这个字,容旬几乎怀疑是他父亲的遗物,心里更加恻然,默默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