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成仙好,清心寡欲受不了……”
站在还有水淅沥的青石板街道上,举耳听去,便听见一道少年之声,自那曲径里传来,愈发幽幽,愈发沉沉。却抬目望去,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片刻之后,声音也消散于此。
依稀之间,瞥见一抹滴落在地上的朱红。
有人愣神片刻,乍间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空缈,好生灵动,便想要去寻找传出这声音的人来,瞧一瞧,或许是一份机缘。
却在城里那一方湖泊上,春潮涌动之间,一叶扁舟摇晃。扁舟之上,躺着一位少年郎。少年郎眉心有一点浅淡到几乎不觉的红意。
他抬头,透过指缝朝着暖阳看去,轻声呢喃:
“世人都道成仙好,清心寡欲怎么就受不了……”
良久之后,他只觉困意袭来。眉心浅淡红意渐渐消解,一抹黑气从眉心涌出。
他闭上眼,安然睡去。
转念之间,一只蓝色的知更鸟站在远处的枝头上鸣叫。一道潮水涌来,将扁舟打翻,将少年郎吞噬。
……
曲红绡心有杂念,没法做到通达明理,在梨树前站着就只是发愣。
齐漆七走后,她便如此。
过了好一会,她才放弃了这般状态,坐到了叶抚的面前。
叶抚正在审批着胡兰的功课,而胡兰则是和秦三月一起,坐在花地面前。小姑娘嘴里说个不停,少女的头点个不停。
叶抚没有收笔,一边审功课一边问:“有几个问题想问?”
曲红绡愣了愣,她没想到先生会先这么问,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说:“学生也不知道。”
“不要叹气,尤其是不要在别人面前叹气,这是弱点。”叶抚收了笔,认真地看着曲红绡说。
曲红绡很快展开眉头,心境平定下来,轻声说:“我自己觉得有些东西需要和先生说。”
“是关于齐漆七的,还是关于你自己的?”
“都有。”
“你说吧。”
曲红绡轻轻别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学生是驼铃山的人间行者,而齐漆七是驼铃山的天上使者,我们都是以砍树人的身份来到黑石城的,为大幕之后的祖树而来。”
叶抚笑了笑说:“我倒是觉得,你才像是天上使者,那齐漆七才像是人间行者。”
单论心性而言,齐漆七的确是要高于之前的曲红绡,更加像是在人间行走之人。
曲红绡没有反驳,点了点头又说:“我原本是有师父的,但是在下山前师父羽化了,临终前,师父希望我能在之后寻求到有缘人的指点……所以,起初的念书目的是为了实现这个夙愿,欺瞒了先生,还望先生惩罚。”说着,她敛了敛眼睑。
“我惩罚你干嘛?”叶抚反问。
曲红绡抬头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叶抚摇着头说:“人这一生,会碰到许许多多的老师,你的父母是你的老师,你的师父是你的老师,我呢现在也是你的老师,从某些方面讲,书屋里的三月和小妹都是你的老师。”
曲红绡有些疑惑,“学生不解。”
“教书念书这两件事啊,别看得那么死板,不需要什么条条框框来束缚,你从我这儿学到了某样东西,那么就这一点而言,我是你的老师,三月身上有值得你学习的优点,如果你愿意去学习,那么三月也就是你的老师,胡兰也同样如此。”
曲红绡平淡如水的心思激起涟漪,只觉得有一丝沉闷的感觉渐渐消解掉。
叶抚继续说:“我知道你因为掩饰最根本原因而感到自责,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你在书屋里有学习的东西,我便教给你,这已经是最单纯的关系了。所以啊,不要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束缚住。”
他忽然又笑了笑说:“先生我啊,也还没那么小气,若是因为这么个原因就惩罚你,岂不是丢了天下老师的脸?如果你真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好好念书啊,用你的收获来让我心情好上一好。”
说完,叶抚笑着望天。
曲红绡坐在叶抚对面,看去,透过他的脸庞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梨树。却在这一刻,她觉得先生是个很亲切的人,也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先生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叶抚绵绵地出了口气,说:“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啊,有一句话说得很让人心动,叫‘桃李满天下’,做先生的时候,我也想过要‘桃李满天下’,可是现在一瞧啊,太累了太累了,教好这书屋里的学生也就够了。”
“先生……”曲红绡忽然想要拍一下叶抚的马屁,但是话到口边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憋,轻声说:“先生很好。”
叶抚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这就是曲红绡的性格,不论说些什么,生气也好,开心也罢,脸上的表情倒是怎么也变不了,像极了人人常言的“世人都问神仙样,最是清心寡欲相”。
“说说齐漆七吧。”叶抚不经意地望了望院门的方向。
曲红绡点点头说:“其实我先前以为齐漆七说来念书准备挑衅的,但是没想到……”
“怎么说?”
“和他说的一般,他原本是周水国人,是周水国的太子,还是周水国一位儒道圣人的学生,饱读天下圣贤书,十二岁那年便被誉为最有希望在千年之内显圣的天才。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专门到三味书屋来念书……”说道这儿,曲红绡顿了顿看着叶抚说:“我不是说三味书屋不好。”即便说的是辩解,语气也是那样平淡。
“周水国在十年前遭遇大难,举国上下除了齐漆七以外无一人存活,包括他的圣人先生。至于到底是什么大难,无人知晓,知道的人也碍于某些原因不敢说,总而言之,那是一桩禁忌。之后,不知什么原因,齐漆七的年龄便被定格在了十六岁,即便按照道理他现在应该二十六了,但神魂和身体的年龄都在十六岁。”
曲红绡不急不缓地把关于她知晓的齐漆七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倒是一点不像在讲故事,像是在陈述道理一样。
“因此,他整个人的心理年龄和面貌不相符合,总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但事实上,那的确是他的真实性格。”
曲红绡说完了,便双手搭在腿上,等待叶抚的问话。
叶抚手指敲了敲石桌,然后笑问:“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我……若是先生觉得齐漆七有所冒犯,还希望先生不要计较。”曲红绡难得低眉顺眼。
“除此之外呢?”
曲红绡摇摇头,“仅此而已。”
叶抚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原来曲红绡并不知道齐漆七命不久矣。大概,也就齐漆七一人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状况吧。
“我啊,还没有那么小气,所以放心吧。”叶抚岔开话题说:“倒是你,没有几天就得交功课了。”
“学生这就去。”曲红绡不多言,干净利落地起身重新站在梨树之下,很快进入状态。
她刚才其实还想问一个问题,想问先生为什么不教秦三月,念书也好,修仙也罢,为什么都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