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觑了他一眼,抬步走过去:“禀报佥事大人,下官奉命前来报到。”
宋澈看着前方:“先去把本官房里清扫干净。一刻钟之后我要吃茶。”说完才又扫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大步走进隔壁耳房。
他身后的流银和商虎他们也都深深瞅了她一眼,跟随了进去。
徐滢扬扬眉,转身也先进了隔壁寻找自己的位置。
公事房里林威他们一窝蜂涌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因由。屋里都是当初一起八卦的八友,对徐镛的加入惊讶之余并不排斥。
徐镛赶着回宋澈这边做清扫,无暇多说,略略说了两句便端着水盆布帕又往宋澈房里去。
门一推,纵然有心理准备的她也不免愣了愣。
这哪里还是什么是公事房?分明就是个秽物堆!
满地的废纸,打翻的砚池,原本堆满两大架子的书籍扔得桌上桌下到处都是,难不成这就是给她的下马威?
徐滢扫视了一圈,将手上帕子扔下,索性在他太师椅上坐下来。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宋澈正在布署战略:“一柱香过后遣他去兵部取文书,限他一刻钟时间回来,回来后让他去户部送帐册,限时一盏茶。
“再接着让他把一年内每个月的帐册全部核对一遍,我要他重新制表造册,不能抄,不能请人代笔,限时今日,你们全都给我去监督着。如有作弊,或是有任何做不到的地方,即刻把他的卷宗送到吏部和兵部,削他的职,再交代下去全五军营下通告。”
商虎他们都在底下听得冷汗直冒,虽然是不打不骂,但这么样下来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莫说全部做到,就是随便一样都不可能做到不是!
再还下令通告全五军营,要这么恐怖么?这一通告发下去,岂不活活堵住了人家的生路了嘛!
不过想想这徐镛从前对他们主子所做过的事,似乎这么做也很有道理。于是他们都不出声了,响亮地应着是,就要出门。
流银立在墙下侧耳倾听了会儿,恰在这会儿却疑惑地站直身,“隔壁怎么没动静?”
“不会吧?”商虎走过去,将耳贴在墙上,没片刻也纳了闷。
余下几个侍卫见状也都把耳朵贴上墙,一行人排着队贴着墙根,就跟庄子里村妇挂着的腊味似的齐整得紧。
“真没有。”一会儿都有了结论,众人都纳闷起来。“难不成他跑了?”
“他有这个胆子吗?”流银瞪他们道,“敢在咱们小王爷手下玩花样,成心找死呢吧!”说完又狗腿地仰脸望着宋澈:“爷,要不小的拿条鞭子在后头抽他?”
宋澈走到墙根下也听了听,凝眉顿了顿,抬腿出了门。
跨了两步到隔壁,入目仍然还是满地的纸墨书籍,不要说收拾了,简直连一片纸屑儿都没有动过!
再扫一眼屋里,目光落到公案后,他那火气立刻就蹭蹭冒上来了!只见此刻本该满头大汗收拾杂物的那厮,这会儿居然正执着他钧窑的茶壶,端着他绿玉斗杯子,从容自若地伸一肘撑着桌子,喝着他的六安茶!
“你好大的胆子!”流银惊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箭一般冲过去指着徐滢鼻子骂起来。
宋澈也随后冲过去,夺过她手里的绿玉斗放到一边,气得发颤地指她道:“本官让你收拾东西,你竟敢偷喝我的茶?!”
商虎他们四个纷纷拨了刀剑出来堵住徐滢前后。
徐滢慢腾腾抬了头,原先执杯的那只手支在公案上,扬唇望着宋澈:“磨刀不误砍柴功,这么热的天,不喝口水哪有力气干活。”
“那你也不能碰我的茶!”
“我又没碰你。”徐滢扬眉咧了嘴。
宋澈蓦地想起那日在里间擦药的情形,脸上腾地变红,呲着牙跳着脚指着流银又指指商虎,最后扑到她面前:“你敢如此轻辱本官!”
流银也倒吸起冷气来了!
他从生下来起就被指在宋澈身边,印象中绝没有人这么掳过他的虎须,这个徐镛一定是疯了!他怎么敢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而且还跟他说这么粗鄙的言语?天哪,他可真想剖开他肚子看看里头住的是个什么鬼!
“你竟敢违抗世子爷的命令?来人哪!”
“慢着!”
徐滢站起来,走到宋澈面前,拢手道:“大人别慢着惩治我,我且问问大人,是想拿回管治卫所军纪的权力,做出一番成绩证明给王爷看您的实力,顺便慑一慑王府里某些人的不轨之心,还是只想在衙门里当当甩手掌柜算了?”
宋澈可没料到她突然戳到他痛处,顿时拉长脸:“这关你什么事!”
“本来不关我的事。”
徐滢道,“可是如果大人老跟我玩这样的把戏,传出去对大人的名声可不怎么有利。大人一面口口声声地起誓说跟下官清清白白毫无干系,一面却又卯足了劲跟我过不去,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你对我没别的想法。这要是让有些人以此作起文章,王爷恐怕轻饶不了您呢。”
宋澈沉声道:“到底是我跟你过不去还是你跟我过不去!”
“瞧您说的。”徐滢道,“我不过是个小喽罗,哪有胆子跟大人过不去。我这也是替大人着想。”
“我不要你假好心!”宋澈捶起桌子,“你要么立刻辞官,要么就在一柱香时间内把这屋子整理好!”
徐滢往前倾了倾身,却是没头没脑地转开了话题:“我听说上次卫所撤完职后剩下的那批候缺名单虽然交给了兵部,但却还没有上任。”
“那又怎么样!”
“据我所知目前正好还有好些人在盯着这些个位置,而且不惜花大代价。这说明,王爷虽然下了大力度狠惩了下面,但实际上还是留了些余地给那些世袭的军户,这种风气要是不从根底上拔除,日后必然死灰复燃。”
宋澈略顿,不知道她突然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居然并不知道她说的这件事!
他在她脸上瞄了两眼,说道:“这是王爷下的决策,你的意思是他还会故意给底下人空子可钻?”
“当然不是故意让人钻空子。”
徐滢道,“王爷没把事情做绝,乃是为了维护皇上和军户们的关系。开国至今百来年,当年的忠臣勇士家属难免仗着祖荫积下许多陋习,若是王爷出面严办,底下人告状,那么皇上夹在会很难做人。大梁军户数量庞大,若他们再一拿矫,皇上面子更是难看。
“所以不但万不得已的时候王爷不会严惩,就是严惩也不会赶尽杀绝。”
宋澈静默了下,照他这么说倒还是真是如此,当初他提出严惩的时候端亲王一再回避,后来又直接把差事接手过去,可不就是怕他手段太强硬坏了事?
想起自己竟然还不如他看得透彻,脸上便有些涩涩地。
但他又岂会在他面前服气?他梗着脖子道:“既然要顾着皇上的面子,就是有机会这么做我岂非也不能做?”
“那怎么一样?”徐滢拿走他手里的杯子继续喝起来,“若是你办的,皇上和王爷自然会把责任推在你身上,办了就办了,除了口头训斥几句,做个样子罚罚你,还能把大人怎么着?大人难道以为,皇上和王爷真不想办他们么?”
宋澈忽然又觉得很有道理。
皇帝稳坐江山这么多年,当然不希望镇守京畿重地中军衙门腐烂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否则的话他又怎么把端亲王和他陆续接任中军营兵权?再想想程家办寿宴的时候,多年未曾登门的端亲王居然也去了,还指使徐镛去偷看礼金册子,恐怕这事皇帝也是知情的。
这么说来,不是他们不肯办,而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办?
他看看徐滢,先前那股怒火暂且退去了些。
“那你是什么意思?”
徐滢指指地上,扬唇道:“大人想知道,便请先把这地扫了。”
宋澈倏地变了脸。
流银手指头也立时戳回徐滢脸上:“你你你,你简直是不要命了!”
徐滢把他指头拍开:“他若不扫,就你扫。”
流银气得已然翻起白眼来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想不开要急着寻死的人?他胆敢指使大权在握的亲王世子扫地,还胆敢拍他的手!他一定不知道上一个敢对他无礼的人坟头草已经长到他齐腰这么高了!天哪,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彰显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地位?
“还不快来人?!”
商虎他们又嗖嗖地围上来。
徐滢斜睨着宋澈:“下官日前才负了腿伤在身,既不能用力更不能动武,区区一个我,大人至于么。”
这是活脱脱说他以众欺寡呀!
宋澈立马瞪了眼身后,商虎他们便又嗖嗖退下了。转而他又瞪着徐滢,脸上写满了不屑:“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难道你以为我非得问你吗?难道你以为我会连你的脑子都不如?”
“那就我来收拾好了。”徐滢摊摊手,爽快地接他的话头,“只不过若是等我收拾完了,大人回头若要再来问我,那就不止是清扫一回这么简单了。自古以来嫡庶之间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融洽,大人要是错失了这次稳固实力的机会,别人也就多了一分挖坑使绊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