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
东南角上一座禅院,隔墙上已被爬山虎覆盖,走进去,琴音远了,但人却近了。
小小的天井里,当中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的大龙柏树,树顶亭亭如盖,树后两间并排的禅室,廊下用石砌着,已有厚厚的青苔。
宋鸢推开左首的房门,屋里很幽暗,但仍然能看到背着门口坐在临窗胡床上的人影。
他像是望着窗外的菩提树出了神,一袭飘逸的道袍套在身上,使人不由想到闲云野鹤。
“你来了?”他动了动,扭转头望向她。
屋里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脸,但她仍然能猜出他眼里的温柔。
“外面下雨,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带着些小庆幸,抬脸望着她,“还好我没有走。”
她走过去,坐下来,不发一言。
一只手抚上她耳鬓,屋里安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她痴痴望着窗外他望过的菩提树,忽然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
他望着她的侧颜,“你的庶母们又欺负你了吗?还是你那个新来的厉害的大嫂,她让你受了委屈?”
她摇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最后几乎忍不住要哽咽,只好把脸深深埋下去。
他也任她哭着,等她自己哭够了,安静下来,才拿帕子给她拭了眼泪,伸手倒了杯茶给她。
她接过来,放在桌上,深深一口气,说道:“还是上次那件事。我照你说的去做了,可是没想到我大嫂竟然插手进来了,然后搅黄了我的计划。而且她好像对我有了反感。”
他微顿,望着她:“看来你的大嫂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她把脸撇开一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隔片刻说道:“她的确让我有些忧虑。我两个庶母在家里相互斗了十几年,但结果都败在她的手下。我跟她无怨无仇,也不想对她做什么,可是有她在,我怎么才能把我庶母斗倒?”
说到末尾处她略略有些激动,肩膀也不觉地绷紧。
他在逆光里停顿,没有言语。
她静默片刻,又低低地垂了眸,倾下身子伏在他膝上:“像我们家这样,但凡有些家底身份的,后宅里不知道多么糟乱。我生母早生被落下的那胎就是被我庶母所害,后来她又想再害我,好在我母亲看透了她,怀着我时搬进了别院。
“父亲对我虽并无冷落,但无论如何,他不喜欢我母亲,我的遭遇比起我两个姐姐总是要差多的了。我又不如她们将来还有兄弟倚靠。如我能安安静静呆到出阁,倒也不怕什么,但我却发现,即便我不去撩人,人家总会来撩我。譬如这次。
“我想我即便是嫁得再不好,也不能堕落到当人家的筹码。我现在都不知道我该恨谁,该怨谁,是该怨我托生在这样的家庭,该怨母亲的无能,还是该怨父亲的薄情。外人都说我父亲忠孝仁悌,可是他在外所受的景仰,并惠及不到我和母亲。
“所以我很羡慕我大哥,他虽然母亲早逝,但他得到的父亲的关注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如果老天爷规定世间事一定不能太圆满,那么我情愿用我的生母去换取我父亲对我的庇护。”
“你说这样的话,你母亲必然会伤心。”他垂眼望她,“她定然很珍视你。”
她痴望着外面,眼泪又流下来,“无用的珍视有什么用?她连她自己都保护不了,所谓的珍视,对我的处境而言并没有任何实际帮助。这样的珍视太弱了,它根本温暖不了我。”
她闭上眼,伸手环住他。
而他则将她环得更紧。
“我有时候真想就这样跟你远走高飞。”她埋首在他衣袍之间,哽咽的声音那么明显。
他微微低头抚着她,语气里有着无尽萧索:“可是我配不上你。”
“并没有什么配不上!”她用力地摇着头,眼泪随着动作在半空挥洒。她极力忍着不哭出声,说道:“我并不想嫁什么权贵,我只想嫁个心里只有我的人而已。我想跟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他粗茶淡饭养儿育女!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余生怎么过。”
她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裳,因为用力过紧,两手都已经有些发抖。
他静默半晌,掰开她一只手掌贴上自己左脸:“即使这样,你也不会后悔吗?”
窗外树影摇动,雨停后渐渐亮起的天光投射在他左脸上,那狰狞的一块伤疤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宋鸢微愣,四目相视中,连呼吸也似停止。
那天光又渐渐在这片沉默里淡去。
半晌,她将松下来的手又缓缓贴了回去:“没错,即使这样也不会后悔。”
“但我却不能害了你。”他像是早已经有了主意,踩着她的话尾已接了口,“正因为我在乎你,所以不能毁了你。”
她哭起来,跪坐在胡床上,这次已然无法控制。
他静坐半晌,终于拉起她的手,替她拭泪道:“我何尝不想跟你在一起?可我并不愿你为我背上奔妾的罪名。我不能为你做别的什么,但是我会全力帮助你改变处境,使你能够压制你的庶母们,从此挺直腰背当你们家的大小姐,然后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她的眼里有了亮光。像夏日清晨里陡然绽放的花,那么耀眼。
“你真的会留在我身边?”
他扬唇道:“认识我一年多了,我何曾骗过你?”
她释然,双肩垂下来,唇角也开始上扬。
“听我的,先跟你大哥大嫂保持好关系。”他轻拉她的双手,幽幽望着她,“你既说令尊很信任你大嫂,那她是你的武器。你大哥是贵府唯一的嫡子,他的态度是有份量的,你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很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她眉头微蹙,沉吟道:“这个恐怕不易,我大哥对我们成见很深。还有我大嫂,她也不会轻易相信我。”
她想起那日徐滢传她过去问的那几句话来。
前后总共也只有几句,但句句都在点子上,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糊弄到她。
“人都是有弱点的,她如果笨,你就跟她玩点手段。她既然精明,那你不如就以诚相待。”他说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跟单纯直白的人交心,你日常与她接触,凡事以最坦诚的来,她迟早会相信你。”
她静默半晌,吁一口气抬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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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那更会稍微晚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