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妹子来了,而且,情况还不太好。”
陆振军略一沉吟,就将自己从王德贵那听来的诉苦告诉了江若男。
原来这王德贵的妹子王慧英也是个苦命人,结婚五年就死了丈夫,留下个女儿才养到三岁,一场风寒高烧不止,小小的人儿就那么紧跟着去了。
年纪轻轻就守寡,婆家本来就嫌恶说她克夫,平时非打即骂的,结果很快这唯一的纽带也没了,婆家迫不及待就将她赶了出来。
回去娘家,但娘家那边几个哥哥,也都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嫂子们不可能接受她,加上风言风语说她是个扫把星命里带衰,父母跟着大哥,也没办法做主让她留在家里。
最后就只能千里迢迢来投奔最出息的三哥王德贵。
可这种投奔,刚开始还行,真要住久了,谁愿意啊?王德贵自己还好,虽然早早就出来当兵,跟家里人也没多深的感情,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子,能帮一把也就帮了。可王德贵的老婆能干吗?
眼瞅着这小姑子在家呆着就不走了,又是在营区里,不好闹出什么事来让人看了笑话又影响王德贵的前程,因此就只能在家里摆脸色,阴阳怪气地怼王德贵,又指桑骂槐说那寡妇小姑子。
“王德贵这段时间吓得都不敢回家,也幸好现在食堂的饭菜不是跟猪食一般,他倒是天天在训练场这边混着,都不想回家了,说家里就跟个要炸开的火药桶似的,一回家就憋得慌。”
陆振军总结了一句,语气中带出了些许同情。
江若男点头:“所以,你是想着这事儿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也不是我想帮一把吧,主要是王德贵自己也说,要是能给他那妹子找个什么工作也就好了,能安定下来,那样他家里的也不会闹了,他妹子也不用扫地出门没个去处。”
以王慧英现在这个情况,要真的连王德贵这里都赶她的话,那可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江若男想了想也意识到这也许是个还不错的办法,毕竟她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确实找不到什么人。
“这情形听上去倒是很合适,可那人到底行不行?那王家妹子是个啥样的人?”要是性子不好的可千万不能要。
“老实木讷,手脚勤快,踏实稳重,就是一天到晚苦着脸……”陆振军皱眉思忖了一下,又摇头,“这些都是王德贵说的,我又没见过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那成,我自己找个机会上门看看去。”
江若男心里有了主意,隔天就马不停蹄提着几个鸡蛋几棵青菜到了王德贵家,打的是借书的旗号——王德贵家大儿子,好家伙,都已经十七岁了,原来在老家只念了小学,过来之后就继续念初中,刚好在明轩前头,她就说来给明轩他们借初二的书。
江若男在营区可算得上是红人,毕竟跟李淑英关系好,那些背地里有闲言碎语的,也都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表面上对她还是客客气气多有巴结的,而且现在营区也就剩了两个队长,刨除掉宋家的关系,也是足够人上赶着巴结的了。
所以王德贵的爱人孙蓉看到江若男上门来,自然是高兴的,听说了她的来意,立刻就让大儿子去拿书,一边就跟江若男唠起了家常。
这时候女人间的话题,也不过就是种了些什么小菜,长势如何,家里的鸡鸭长得好不好,下蛋多不多……然后这个说腌了咸鸭蛋,那个说包了灰包蛋,拉拉杂杂的最后又说娃娃们的学习上……
江若男的心思并不在孙蓉身上,她的视线从一进孙蓉家院子,就落到了年轻妇人身上——为什么说妇人,倒不是说因为她嫁过人是个寡妇的原因,其实王慧英乍一看是很年轻的,但之所以不说是年轻女人而是年轻妇人,是因为她身上没有一点年轻女人的鲜活,表情的确是愁苦的,发现有人来了,立刻就跑到角落里去,而且明显神情中带着不安,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弄成隐形人一般。
江若男的打量很隐晦,一开始并没有让孙蓉察觉到,直到她们唠了一大堆家常了,王家老大也把初二的全部课本都找出来了,送到江若男面前,她才终于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王慧英,故作惊讶:“这是慧英妹子吧?”
陆振军和王德贵的关系在那里,江若男要是一点都不知道,那才假。
果然,孙蓉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眼神略带不满睃了一眼王慧英,飞快的收回视线,笑着对江若男道:“可不是,这就是我家那个的妹子,都过来几天时间了。因为她守寡的原因,没有大张旗鼓带出去到营区里去。”
最后一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对江若男解释。
江若男觉得有些可笑,都被婆家扫地出门了,还有什么守寡可言?女人又不是嫁了人死了丈夫一辈子就完了,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总要逼人当什么贞/洁/烈/妇的人呢?
不过这是别人家的想法,她也不可能都去扭转,便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
果然,孙蓉说的和陆振军说的差不多,不过大概她是真的厌恶这个吃白饭的小姑子,因此很多话意思一样,但说出来就带了几分刻薄,要是换个人听了,或许还真会觉得王慧英是个克夫克女的不祥之人。
而她在说着的时候,江若男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王慧英的神色,发现她全程都是低垂着脸,似乎很是难堪坐立不安的模样,但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显出一两分麻木来。
明明是比她还小,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女人,那副姿态神情,要不是手里还在飞快地绣着鞋垫,都让人快要觉得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了。
想到这里,江若男又看了一眼这房间院子里,敏锐地发现到处都亮堂堂的,什么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这让她心里也有了谱。
要知道孙蓉可是出了名的不爱收拾,能够每天煮饭洗个衣服都不错了,想要屋里这么干净整洁,那就只可能是眼前的王慧英干的。
看来王德贵还真不是说谎吹牛,他这妹子王慧英是真勤快。
要是请阿姨的话,这样勤快的肯定是第一个考虑的,但是,她这副愁苦的模样,只怕也会影响孕妇的情绪吧?
江若男皱了皱眉头:“慧英妹子不过才年纪轻轻,就是有了那般经历,如今脱离了苦海,也当振作起来才是,怎么……”她没说完,话头一转,“这般年纪轻轻的,慧英妹子就没个打算吗?”
“嫂子你是有什么想法?”孙蓉一听就眼睛一亮,莫非江若男这是要给他家解决这难题了?
江若男摇头:“这……”
然而话没说完,孙蓉已经直接冲着那边的王慧英挥起了手:“慧英,慧英,你过来!”
王慧英被叫到,顿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在孙蓉不断的招手中还是走了过来:“嫂子,你叫我。”
“慧英啊,我跟你介绍介绍,这是咱们营区陆队长的夫人,叫江嫂子!”
王慧英有些迟缓地看了一眼江若男,慢吞吞哦了一声:“江嫂子。”
“哎呀,嫂子你别介意,慧英就这性子。”似乎是王慧英的表现让她不太满意,不悦的睃了她一眼,又极快对江若男解释描补,不等江若男说什么,就飞快道,“说起来也是慧英命苦,吃了太多苦头,难免就这样了,不过,嫂子啊,你别看慧英木讷了一点,那是人老实……”
她似乎感觉到了江若男的情绪,一改之前的嫌弃,口吻变得多了几分同情,极力的推销着王慧英。
“别看慧英死了男人,那也不是她的错,她啊,以前就是太老实了,才让婆家给骑到头上去,性格又好又安静的,手脚还勤快,今年年底才满二十四呢,要是结婚,肯定能生大胖小子……”
王慧英的脸慢慢涨红,江若男也才发现,她原来并不是真的对外界无动于衷,也是,知道自己吃白饭就会努力打扫干活的人,怎么可能是对外界无动于衷呢?
“嫂子……”或许是听孙蓉越说越不着调,什么三年抱俩的话都说出来了,还保证不要彩礼,竟然还说出了什么“跟娶个黄花大闺女也差不多了”的话来,她终于忍不住嗫嚅着开口了。
但也仅限于开口而已,并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拒绝的模样。
反而被孙蓉抓着手:“对,慧英啊,江嫂子要给你介绍对象呢,这要是成了,你以后也就有了依靠了,再生个儿子,那可就是最好了,你还不快多跟江嫂子说说,看看江嫂子要跟你介绍的对象——”
这可真是误会大了!
“不是不是!”江若男实在是无语了,赶紧开口打断。
这孙蓉是多想把这小姑子打包送出门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就不说了,她不过就是问了一句以后的打算,她就直接想到她要当媒人来了,难道她长了一张媒婆脸吗?
她有些黑线:“不是,我就是问问,哪儿有什么对象?”
孙蓉的脸色一下子就黯淡下来,喜悦也消失了:“真不是啊?”犹不死心的追问。
江若男哭笑不得:“真不是。”不过看孙蓉这表现,她又忽然灵机一动,“不过你说到这里,我以后倒是可以给慧英妹子留意一下。”
“真的?那太好了嫂子!你认识的人肯定比我认识得多,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孙蓉高兴的说着,一副就把王慧英托付给她了的模样。
“慧英啊,这可是你的福分,你看这营区里,樊荣同志和小蔡,那可就是江嫂子撮合的,别人可没这福分能让江嫂子牵红线,你还不快谢谢江嫂子!”
“哎哟,看来不等多久,我就要有个妹夫了。”
她自顾自欢喜即将要把这个倒霉大包袱甩掉了,根本没注意到王慧英嗫嚅着嘴唇,表情根本不是高兴。
江若男却是注意到了,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份关注,才促使她说出刚刚那番话,她可不是瞎揽活计的人,她的直觉告诉她,王慧英不是那种想要再找个男人托付终身的人。
不过,这还是要再问过的。所以她又开口了:“既然是要给慧英妹子留意着,要不然,我跟慧英妹子谈谈,有什么要求或是希望的,我到时候可以筛选一下。”
她说的一本正经,孙蓉更加高兴了,虽然想开口说不用筛选有就早点嫁出去行了,但一看江若男的神色,就下意识改成了:“好好好,应该的,江嫂子你费心了。”
一边立刻推着王慧英:“慧英,你还不快去跟江嫂子好好说道说道,江嫂子这可真是为你费心了,到时候找个合心意的……”
江若男看王慧英紧张的样子,站起身:“我们出去谈吧。”
王慧英跟着她走了出去,两人到了廊檐下,这里说话,屋子里听不到,院子外也听不到,而她们也可以看到屋里屋外的人,确保不会有人把话偷听了去。
“慧英妹子,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局促绞着手,低头露出发顶的人,江若男先开口了。
良久才听到声如蚊蚋的回答:“嗯。”
江若男点点头,发现她这是真沉默,明显的消极态度,她便也直接道:“你不想再结婚嫁人,对不对?”
话音一落,本来低着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一双眼睛盯着江若男,瞬间又移了开去。
她没有回答,但这个反应,明显就是说中她的心思了。
江若男心里愈发有谱:“我看你嫂子倒是很希望你嫁人,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嫁人找个依靠吗?”
她不开口,这次,江若男也没有立刻又说话。
但她似乎看到一滴泪水飞快的从她脸上滑落。
良久,王慧英才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些哽咽:“结婚嫁人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苦难。男人、婆家、父母,哪个靠得住?”
声音有些沙哑,全是苦涩,或许是第一段婚姻给她的记忆太过深刻痛苦了吧。
这么近看,江若男才发现,她其实长得还算清秀,就是脸色蜡黄,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生生让这份好看打了折。
而且,她脸上已经有了细纹,额头上的纹路,更是多的好像记录了她的每一次苦楚。
是明显的年轻人的身体,四十岁中年大妈的面容。
她很瘦,一双手很是粗糙,纤细的手指有些关节肿大,皴裂,还带着老茧。
这是一双写满了劳作和苦难的手。
如果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那么,在王慧英身上,真的可以说,她没有一张拿得出手的脸。
江若男忽然就不想绕弯子了:“既然嫁人这么痛苦,谁都靠不住,那你有没有想过,靠自己工作养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