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太夫人要以行景的亲事做筹码,那方皇后凭什么不能拿贺琰的亲事做文章?
方皇后的弱点显而易见。贺太夫人的弱点,就是她的儿子和她辛苦钻营来的贺家。反正两个女人手上都握着对方的弱点,你要坐地起价,借婚事的由头让景哥儿回老宅,我便拿出筹码来还价,最后拼出个亏盈胜负。
贺太夫人不是没有认认真真地寻过亲事,四十好几的侯爷要寻一门正经亲事着实不算太难——正经大家贵族的小娘子寻不到,那稍稍矮一点儿的官家女儿总能说到吧?
一树梨花压海棠,自古皆有。
四十岁的男人还有希望生儿子,凭什么就不娶了?嫡长子硬是被气得连家都不回,如今不添把劲儿再生出个儿子来,难不成当真要看着贺现登堂入室?
贺太夫人先头是在定京城里寻亲事,又托了黎太夫人四处瞧瞧。勋贵人家家里没有合适的小娘子,那就问问文官家里头,三品大员家的姑娘是不想的,矮一点儿,四五品京官家的闺女呢?可惜也没寻到,文官清流重名声,能结交贺家自然心里是巴望的,可面儿上呢?把自家如花似玉豆蔻年华的姑娘送去给四十好几的男人当填房,是想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吧。
官宦重名声仕途,商贾之家倒不是很看重。商人重利轻别离,说的便是那些人。
万姨娘家里头一听消息,便全家活动起来了,送了几十支股到定京来,加起来算一算,统共得有一百万两银子,又是拿河北府的几家盐商铺子收买了贺老二,老二有奶便是娘,竟然有脸在早礼上提。
士农工商,商是最下贱的!
贺家还没可怜到这个程度——要拿妾室的银钱来撑脸面!
贺家既不可能和商贾做亲家,也不可能将妾室扶正,更不可能让万氏当家——她本身就不清白!
贺太夫人胸口一滞,神色未动,照旧慈眉善目得像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冯驸马的胞妹?论公,您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挂心臣子亲事是应当的。可论私,您是临安侯的大姨姐,大姨姐关心妹夫的婚事...”贺太夫人一顿,再一笑,“怕是不太妥当了。”
“阿福已逝。本宫与你们贺家的关系,只有论公,哪里来的论私。”
方皇后紧接其话,“贺太夫人要论公论私,本宫却只知道天地君亲师,天家所言,金石当断,岂容他人置喙!”
打嘴仗,过的就是个瘾!
行昭在内间一道听,一道看书。论嘴皮子利索,德妃是宫里头顶个厉害的,一句话常常呛得惠妃想立马跳绛河里去。这嘴上不饶人的女人堆里呆了几十年,方皇后又怎会弱得了?
换做是行昭,说不定立马败下阵来,被驳得哑口无言。所以行昭便撑起了帷幕,做起了狗头军师——主意出到点儿上了,还怕方皇后能在口舌威风上弱了去?
贺太夫人不接茬了。
方礼搬出天家威严来压她,愣是将她驳得一句话也接不上。
大殿又陷入了耐人寻味的沉默,方皇后神清气爽,贺太夫人面上水波不兴。到底在什么时候贺太夫人才会变一变脸色呢?贺琰死了?贺家败了?还是贺现出头了?
“太夫人能做主景哥儿的婚事顺遂还是不顺遂,本宫却能做主临安侯的后半生康泰还是不康泰。冯家娘子许是久未出嫁的缘故,流言蜚语络绎不绝,别人要欺负到头上来,只有自己自强起来,冯家娘子大约是自强过了头,既能下地耕田,又能扛牛宰羊,叉腰骂起人来从来不怯场,若有个贼不长眼打了冯姑娘的主意,怕是第二天两条胳膊就被人冯家娘子卸了下来了。贺家风雨飘摇,更缺这样泼辣霸道的女主人,人家身世背景也好。一个嫂嫂是往前梁将军...哦,梁庶人的妹妹,一个嫂嫂是嫡长公主,皇亲国戚,水灵灵的大姑娘到底便宜临安侯了。”
堂堂贺家什么时候缺能杀虎宰牛的宗妇了!?
一个靠方皇后指婚撑腰的母夜叉罢了!方礼是想将贺家搅得天翻地覆吗?
“当真要斗得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只有作壁上观的渔翁...”
渔翁是谁?虎视眈眈的陈家,还有贺现那个小妇养的孽种!
贺太夫人轻敛下眼睑,说得很轻。
方皇后展颜一笑,身形往身畔软榻一靠,显得极放松:“斗,也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方家人没别的本事,只一条,记仇得很,睚眦必报。阿福一条命,你们尚且还没还干净,竟然还敢得寸进尺——如今还想来掌景哥儿的主意,让景哥儿留在老宅?”话越说越重,“两败俱伤?太夫人,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贺家了!两虎相斗,不分轩轾,或许会两败俱伤;但若是猛虎对上了狍子,便只能唤叫作碾压。”
方皇后神情一振,身子坐直,语气不容置喙:“聘礼、纳吉礼的钱财,我们方家出。同理,阿妩的嫁妆也是我们一手操办,贺家只需要让贺琰醒醒酒再派几个管事出面应酬便可。景哥儿到底是嫡长子,娶亲认亲还是在九井胡同办,高堂宗祠还是拜你们贺家的,贺家人不许往上凑。景哥儿脾气不好,一条马鞭抽过去,你们贺家人受不起。大婚礼一完再歇个几天,小两口立马启程回福建去。这个局面,皇帝愿意看见,本宫也乐见其成,帝后皆欢喜,临安侯太夫人难道要触天家逆鳞?”
“那临安侯与老身百年之后呢?景哥儿也不回来!?”贺太夫人手攥成拳,低声呐问。
方皇后异常冷静:“太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兄终弟及,不是也说得过去?”
贺太夫人感觉自己憋在胸口的那口老血可以喷出来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就算如今方家底气落下来了,方礼也不打算让贺家过舒坦了!
贺太夫人被逼到墙角,指尖直颤,眼角褶纹抖得停不住,眼神死死盯在脚下的三寸之地,皇宫大内的青砖地里掺着金箔粉,东厢房关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点灯,可她分明在地上看见了光亮。
太刺眼了,刺眼得她再也不想把眼睛睁开。
为了个儿子,她把一辈子都赔上了...紧紧阖了眼,阿琰已经是弃子了...再娶纳个凶神恶煞的姑娘,情形还能坏到哪里去?最多鸡飞狗跳些许,左右她还没死,还能压得住个媳妇儿!
可等她死了呢?
她已经六十好几了,还能有几年活头,那冯安东的胞妹若顶着个临安侯夫人的名声败坏贺家几百年的名誉,若再乘势欺负阿琰...她死都死不瞑目!阿琰是贺家的弃子,可是她的儿子啊!是她期望了一辈子的儿子啊!
贺行景必须回去,她击杀这么多人,一手的血腥味儿,不是为了让贺家分崩离析的!
贺太夫人眼睛慢慢痛苦地阖上,方皇后如愿看见了她不再淡定平静的神色。
“方礼。”老人的声音就像夕阳时分,缓缓从西边降下的迟暮。
方皇后轻抬下颌,静静看着贺太夫人。
“如果我用一个秘密来换呢?我只求在我与阿琰百年之后,景哥儿能回来...就在九井胡同,重振贺家...那时候我与贺琰已经过世了,景哥儿的恨,阿妩的恨,方家的恨...已经还干净了吧?”
方皇后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争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的执念。
斑驳影绰中的贺太夫人看起来很是可怜,就算穿着华服锦衣,带着金冠玉钗,雍容慈霭,她的眼神,表情,声音无一不是可怜的。
“你们只需要让一步...景哥儿提亲,纳吉,过庚帖,我亲自掌眼去办,绝不准别人插手,把景哥儿原先住的宅子拓宽再刷漆粉墙当做新房,景哥儿成完亲住一夜,愿意留几天就留几天,愿意第二天就带着新娘子回福建我也不插手了。在我,在阿琰有生之年,景哥儿和阿妩愿意来九井胡同就来,不愿意来,我亲自下手弹压舆论,绝对不叫两个孩子为难...”
“我只求一件事,景哥儿要和贺现争,把贺家的家产家业都争到手,成为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把着贺家的命门,再重振贺家...”
贺太夫人边说边老泪纵横,拳头慢慢伸开,青筋突起的手背随意搭在椅凳扶手之上。
“什么秘密?”方皇后打断贺太夫人后话。
“事关方福之死。”
行昭拿书的手一抖,麻绳串起来的书册顺势从炕上砸到地上,“嘭”的一声,书页一角飞卷起来,恰好挡住了下面的字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后面呢?
会不会还藏着一条蛇?
大殿里气氛陡然一滞,里厢里书砸下去的声音便显得很清晰,贺太夫人眼神往里间一扫,却听方皇后开口道:“应邑主谋,贺琰从犯,可若是没有太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贺琰,阿福如何会死?已然各得其所,太夫人是想来诓骗本宫?”
“各得其所?”贺太夫人扯开嘴角笑,笑里头是苦的,“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报应的。您说方家人记仇,这仇还没报完,方福在黄泉下闭不了眼,您也忍心?”
“不忍心。”
是少女温糯的声音。
里厢珠帘一撩,磨得圆滑的珠翠碰在一起泠泠作响。
方皇后扭身去望,叹了口气,这般倔气也不晓得是随了谁。
贺太夫人眼泪又掉了下来,手撑在椅背上,不由自主地提了声量,声音在发颤,带了些不确定:“阿妩!”紧接着第二声,“阿妩!”
行昭遥遥地看了贺太夫人一眼,手在云袖中攥得紧紧的,指甲扣在掌心的肉里,真疼。
“母亲的死...还有什么蹊跷?”行昭喉头发酸,强拉起唇角笑,“您的要求,阿妩代替哥哥答应了,您应当知道阿妩能做哥哥的主,当哥哥的家,立身于世,言既出,再难回。”
她...一手教养大的孙女...
正一本正经地同她物物相易...
贺太夫人料想过这样的光景,原以为自己会浑身发软,却没想到仍是强撑住了。也是,她是狠,可她还不蠢,没蠢到现在还在奢望她的小阿妩会像六七岁时那样靠过来软软地唤她,靠着她,枕着她...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贺太夫人想笑,面上的神情却比哭还难看:“...方福喝下毒药后,阿妩用鹅毛已经催吐过了,人当时是救过来了的...可大夫却在给方福送服解毒的那碗汤药里发现了芫花汁...”心尖绞得像有刀在割,轻轻顿了顿,艰难地下咽再道:“那个时候方福已经将那碗汤药喝完了...阿琰那时候已经不在正殿了,更不知道方福已经被救活过来,应邑势力还没大到在正院里安插亲信的程度,那芫花汁...是谁放的?”
“这个秘密...值不值?”
行昭眼前一白,全身如雷霹中。
随即仰身倒地。
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能见到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