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夜晚,风暖蕊香。荼蘼正是盛绽时刻,恣意留恋着暮春的光阴。晚春月夜,落花如雪,烟月朦胧中,初开的牡丹慵懒娇羞,嫩叶萦绕花瓣,宛如霓裳蹁跹。
拾翠馆的内室里,丫鬟们奉茶后,就悄然退出去,屋子里只有东瑗姊妹三人。
清茶入口,余香绵延。
“这个去年的茶?”五姑娘薛东蓉放了茶盏,轻声问东瑗。
自从薛东蓉为了嫁萧五公子大闹一场后,除了晨昏定省,很少去老夫人的荣德阁闲坐,东瑗跟她说话的机会亦少。这段日子以来,二夫人为薛东蓉的婚事闷闷不虞,薛东蓉也显消瘦。
见她问,东瑗笑:“我喝不惯新茶,总要等过了一季才能饮下。”
薛东蓉也笑:“我同你一样的脾胃,春日喝冬茶,冬日饮秋茶。咱们家的人都这样,新鲜的茶叶,都让十一妹先享用了。”
老夫人也不喜新茶,总要放上一季才喝。
每次南边庄子上送了当季的新茶来,从前是四小姐薛东婷喜欢,而后就是十一小姐薛东姝喜欢。旁人或是真心喜欢陈茶,或是随老夫人的喜好,都不爱新茶。每次的新茶,老夫人总是叫人送些给十一小姐,就放入库里。
薛东姝听到薛东蓉的话,抿唇笑:“我口味轻些。”
这算一个话题,姊妹三人终于打破沉默,开始聊各地的好茶,如何泡茶更加入味,什么茶具精致,家里谁泡茶手艺出众,什么样的水沏茶最好等等,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上个月送来的大红袍,十一妹很喜欢,祖母就给了她两包,其余皆入库。”薛东蓉看了眼薛东姝,笑容恬静柔和,“江晚妹妹到我们那里坐,十一妹泡了来吃,她吃着对胃,就问十一妹要。十一妹给了她一包,她就笑着说十一妹小气,非还要了半包。她只当这样同十一妹亲热,却不知道十一妹只有两包。为了她一包半,只剩下半包,十一妹就几日吃完了,长吁短叹的。”
好好的,薛东蓉怎么说起薛江晚?
东瑗心中疑惑。
就听到薛东姝噗嗤一声笑:“五姐又笑话我!”见三人的茶盏将空,薛东姝起身,笑盈盈道,“我来替两位姐姐换茶,你们尝尝我的手艺。”说罢,起身径直出去了。
她是要避开,好让薛东蓉和东瑗说话。
那么,薛东蓉有话跟自己说?东瑗心中一动,她隐约猜到,五姐想说薛江晚。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薛东蓉望着东瑗,声音前所有未的肃然:“九妹,姐姐有些荒诞话想告诉你。你若是觉得无趣,就听在耳里;若是觉得还好,定要记在心上。”
说的如此严重。
东瑗忙敛了笑,神情庄重颔首:“五姐,我会记在心上的,姐姐请讲。”
“你要提防薛江晚。”薛东蓉见东瑗态度庄重,并无不以为意,心中欣慰,她道,“九妹,识人若品茶,三沏显茶味,日久见人心。不管薛江晚如何对你殷勤,你都要切记:你在她的头上压着她,她就不会真心对你……”
说罢,她的表情涌现难以遏制的恨怒:“……你若是有了身孕,不要吃薛江晚送的任何东西,也不要因为丈夫偏袒她就同丈夫生分、怄气。九妹,你要冷静,你不能以牺牲子嗣来报复他人,否则你会悔恨一生。你的丈夫,你的恩宠也会消磨,对付那等小人,你不能客气心软……”
说到最后,她眼眸有泪。
东瑗听着她这些语无伦次、杂乱无章的话,眉头微蹙:薛东蓉的表情和语气,东瑗看得出她对往事的悔恨与对薛江晚的憎恶。
这样强烈的感情,只有经历过才懂。
那么薛东蓉,真的是跟东瑗一样,活过两世的人?
东瑗心中震撼。
她不敢问薛东蓉为何说这些,但是她知道,薛东蓉说的这些话,肯定是她经历过的。只有经历过,才能有这般真情流露;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得这样仔细;只有经历过,才能恨得如此笃定;只有经历过,才会害怕旁人觉得她的话荒诞无稽。
经历过,却不能对人明言。只能借无稽之谈,述说心中对未来的预计。
因为东瑗自己,就是一个未来的灵魂,她对薛东蓉的事有了八分相信。她不能问薛东蓉是否重生,她害怕薛东蓉反问她。
她和薛东蓉一样,从来不问对方的反常,只因她们深有体会:她们的秘密,不想外人知道,所以以自己推他人,旁人的秘密亦不想外人知道。
东瑗垂眸敛了震惊情绪,给激动的薛东蓉递了帕子,装作茫然唤她:“五姐?”
薛东蓉回神,知自己失态了,接过帕子掩面,半晌不语。
直到帘外响起薛东姝同蔷薇说笑声,薛东蓉才快速拭了泪,低声问东瑗:“五姐的话,你切莫当成胡言乱语。九妹,人的命是上苍注定的,可姐姐不想你走的那么辛苦……”
跟她曾经一样辛苦?
她的前生,发生了什么?
东瑗没有问。蔷薇撩起毡帘之际,东瑗冲薛东蓉颔首:“我都记在心上,五姐放心!”
薛东蓉淡淡笑了笑,也别无他话。
这一夜,东瑗和薛东蓉都无睡意。姊妹三人,薛东姝和东瑗睡在浮雕牡丹花开拔步床上,薛东蓉歇在内室的炕上。东瑗躺着没有动,却听到薛东蓉偶尔的翻身。
东瑗不知薛东蓉在想什么,她却想起了她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她擅长交际,朋友很多,却无知己一人,她的心总是藏得很深,不肯对任何人坦白;父母富足,却各种隐晦,同床异梦,对东瑗的关怀都很肤浅,经济上却给予豪爽;唯一真心疼爱她的祖母,早年去世。
她的工作很普通,她表现更加普通。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她已经有了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富裕,不知工作目标是什么。长年累月,她一个人住在高高的大厦里,透过冰凉的落地玻璃鸟瞰整座城市。
跟此刻的薛府九小姐薛东瑗,是多么相似!
她初来这个世界,人人称赞她能耐得住寂寞。寂寞、孤独,在繁华的都市女子身上习以为常,东瑗早已熟悉。
她曾经也想找个人嫁了,最后直到她死都没有成功。男人很多,她喜欢的却太少,而她喜欢的、又值得托付终身的,就更加没有了。
如今想来,当初太挑剔了。
那时的自己,从未想过要嫁一个自己不满意的男人。现在,她要嫁一个未曾蒙面的男子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笨拙,懦弱还是阴毒?
自从赐婚,她就时常叫蔷薇打听盛修颐的事。有三个儿女、三房姨娘、无才干、不荒唐,依桥风流的年纪,他却似一潭孤寂的潭水,不见任何波纹。
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怯弱胆小、昏庸无用,要么就是胸有大志、隐忍蛰伏,而她未来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长得如何、他性格如何,都打听不出。整个盛京,提起盛修颐,只说他命不好,注定克妻;只说他无能,仗着盛贵妃的势才做了刑部五品郎中;只说他怪异,一点风流韵事都无。
这样的男子,定是老气横秋。
也好!东瑗安慰自己,他越是老气横秋,越是中规中矩,重礼法,就不会做出任何有违纲常之事。
宠妾灭妻这等事,盛修颐大概做不出来。有法可循,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差。
东瑗想着,不知不觉已是寅初。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蔷薇喊她们起床。
卯初一刻,东瑗由蔷薇和紫薇搀扶着,去给五老爷薛子明和五夫人杨氏请安。
薛子明已经起身,和杨氏穿了崭新的衣裳,坐在炕上等着东瑗。
杨氏的丫鬟碧桃给东瑗递了蒲团,她跪下去,给薛子明和杨氏磕头。按照习俗,成亲早上先给长辈请安,再去宗祠跪拜,才要按新娘妆妆扮,在家庙旁边的厢房里,等待新郎家的迎接。
这时磕头,薛子明和杨氏应该给她一个红包,说些吉祥的话。
先给薛子明磕头,杨妈妈搀扶起东瑗,塞给她一个红包。东瑗接了,规矩立在一旁,等待父亲的祝福。
“从今日起,你便是盛家妇。在夫家要敬重公婆、丈夫,不得有违妇道!”薛子明声音有些冷静,妇道二字咬得极重。
东瑗心中微寒,恭声道:“多谢父亲教会,女儿谨记于心。”眼睛却有些涩,这就是她的生父啊!
什么样的恨,让他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碧桃又递了蒲团,东瑗给杨氏磕头。杨氏给了红包,说了些什么万事和顺、夫妻和睦的吉祥话。
东瑗谢过父母,要去荣德阁给老夫人和老侯爷磕头,就由蔷薇和紫薇搀扶着,出了杨氏的锦禄阁。
回眸间,她望着青砖红瓦的院墙,清湛眸子有些许雾气。
蔷薇忙问小姐怎么了。
“若我母亲还在,这里会不会热闹些?”东瑗语气有些闷。
蔷薇正要说话,东瑗已经淡笑起来,表情轻松道:“走吧,祖父、祖母还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