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处吹来,吹落一地残花,几点春雨随着风声淅淅沥沥地落下,激起一阵微微带涩的土腥味儿。康王妃午睡起来,坐在堂前轻轻啜了一口香茶,香茶极好,闽粤送来的贡品,食之齿颊生香,一股幽意自心腹间油然而生。“好茶。”她舒适地眯了眼,看向台阶旁那株嫩芽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油亮的石榴树,低声问道:“现下如何了?”
曲嬷嬷坐在她下手的杌子上低着头做针线活儿,闻言抬头笑道:“之前听说的是一个在睡觉,一个在场子里跑马。有王爷和王妃的严命,这雨下起来,三爷大抵也是回去了多。”
想起之前听到的禀告,康王妃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碗,道:“性子还是一样的倔。”
她没点明是谁,曲嬷嬷却知道是谁,乃温言道:“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至少是比从前好了很多,皇后娘娘和王妃担心的事情一直没出现,慢慢儿的就好了。”
康王妃没说话,许久才道:“也怪不得她委屈,小三儿委实是不像话。她要是一点不在乎,任由小三儿去胡闹,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在乎了,那便说明她还是想过好日子,有所期盼的。女人么,嫁了人还能怎样?”
曲嬷嬷微怔,试探道:“那秋蓉……?”
康王妃叹了口气:“我之所以出手,是不想给她添堵,也是警告那些小妮子们,顺带让小三儿懂点事儿的意思。但既然秋蓉并未做什么,只是小三儿混账,那便不能怪秋蓉。若她乐意来为秋蓉说两句话,我也是极高兴的,她不肯来,我也不能不为她着想。秋蓉总是留在我这边,只怕府里有人会说闲话,她听了也闷气,反倒怨我生事,这样,你让秋蓉先回去。”这话虽说得头头是道,到底带了几分无奈。
曲嬷嬷笑起来:“王妃总是最慈爱周到体恤人的,不是老奴夸口,这整个大华可没见过几个您这样慈爱的婆婆。就是才闹过一场,恐怕新人不想再看到秋蓉呢。毕竟……忠信侯府是没有这些事的。”
许家家风,非是正室无出不得纳妾,没有通房姨娘,这是整个上京都很有名的事情,家风如此,女儿们肯定眼里也不能揉沙子。想那许杏哥,嫁入武府这么多年,样样得体样样如意,就是在这件事上和小熊氏暗里别劲,小熊氏和自己也曾抱怨过很多次,但因为儿子乐意,做婆婆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康王府怎能与寻常人家相比?子嗣不丰,怎么传承天下?康王妃皱了皱眉:“新婚期间倒也罢了,日后可由不得她!她是什么身份,这两个又是什么身份?天和地的差别!她要是连这个都容不得,日后这一辈子她怎么熬?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曲嬷嬷频频点头:“王妃说得是,老奴这便去交代秋蓉。”
康王妃转过头看着阶下那株生机勃勃的石榴树,心里生出几分期盼来,只愿这对冤家早日生出儿女来,那她便可以放下一多半的心了。
许樱哥歪靠在美人榻上,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隐隐然又有发困的感觉,正想丢了手里的书,放开手脚睡他个昏天黑地,就听帘子轻轻响了一声,青玉立在帘下探出一张脸来,神情颇是犹豫。
许樱哥微微皱眉:“怎么了?”
青玉低声道:“秋蓉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廊下请罪,奶奶见不见?若是不相见,婢子就去打发了,让她这些日子都不要往前头来。”
康王妃把人带去又不声不响地送了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许樱哥沉默片刻,道:“让她进来。”
青玉叹了一声,出去将立在廊下低眉垂眼,一脸平静的秋蓉带了进来,秋蓉也没多话说,干脆利落地跪下请安。
左右自己的脸面在晨间已被张仪正削得干净,许樱哥也懒得起来维持当家主母的端严模样,懒洋洋地半歪在榻上朝秋蓉抬了抬手:“起来吧,日后时时都要见面,动不动就跪,挺麻烦的。”
秋蓉微微有些诧异于她的和气,但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也不敢去偷觑她的神情,只垂着眸子低声道:“听说奶奶有话要说,婢子早前有差事在身,恰好错过了。现下来奶奶跟前听训。” 声音温柔和软,并不提康王妃那边发生过的事情,面上也没有委屈之色。
她倒安静。许樱哥忖了一回,道:“我早上是想知道你们谁是谁,再赏一赏你们。既是王妃寻你办差,自是王妃那里最紧要,怪不得你。只是我初来乍到,许多事儿都还不熟悉,你同雪耳二人管着三爷的日常起居事务,若是要出去,还当先交代一声,让人顶上,以免误事。家有家规,这点你没做好,让许多人等了你很久,众目睽睽,我便不赏你了,和你说在明处。”
秋蓉抬头看着许樱哥,面上微有急色。许樱哥只是微笑着看向她,轻声道:“还有事么?”
秋蓉抿抿唇,轻轻摇头:“没有了。婢子谨遵奶奶教诲,下一次再不会犯糊涂了。”
许樱哥道:“那就好,下去吧。”
秋蓉屈膝福了福,屏声静气地退了出去,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紫霭抱着个琉璃小鱼缸进来,见状忍不住凑到许樱哥耳边低声道:“奶奶,何不把雪耳干的好事告诉她?让她们狗咬狗去。”
许樱哥不屑:“不值得我提。早上的事情瞒得过几个人去?不说这个,谁给你的鱼缸?”
紫霭笑着把那鱼缸抱到许樱哥面前:“是世子妃那边使人送过来的,瞧里头这对金鱼多好瞧!世子妃说了,您爱画画儿,多瞧瞧这个眼睛好!”
许樱哥凑过去瞧,原来是一黑一红两只水泡眼,未必有多名贵,但鱼缸价值却不菲,鱼儿活泼新鲜,心中忍不住就有几分欢喜,当下来了精神,张罗着让把鱼缸摆在窗前逗着玩。青玉几个见她欢喜,少不得跟着逗趣,欢声笑语传了老远。
秋蓉束着手,平稳安静地走在长长的廊上,一路对众人投过来的各色目光毫无所动,待走到后罩房自己的房前方轻轻叹了口气,才将手推门,就见雪耳从一旁闪了过来低声道:“秋蓉,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有劳姐姐挂心。”秋蓉的目光从她额头上的青紫处扫过,自推门入内。雪耳见她冷淡,赶紧跟着挤将进去,急急地道:“你怕是怪我了!”
秋蓉垂着眼只顾收拾着房间,清清淡淡地道:“我何故要怪姐姐呀。”
雪耳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眼望着窗外低声道:“你果然是误会我了,我只说一句话,咱们给人做奴婢的,还不是看人眼色行事,他要这样捉弄你,你没有办法,他要我做什么,我也没有办法。可我真没想过要害你。”
秋蓉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眼里微微露出几分讶异来,却也没说什么,自往床上躺了,道:“我倦了。”
雪耳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秋蓉侧卧在床上,听到雨点打在窗纸上的声音一阵大似一阵,暗自下了决定。
雨越下越大,风也来凑热闹,把冰寒的雨水尽数往张仪正的脸上、身上灌,张仪正奋力从泥土地里爬起来,僵硬着手指翻身上马,接过小厮递来的长枪,猛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着牙朝远处拥马横枪而立,面色冷峻的康王冲了过去。康王冷静地一挡一挑一拍,再次将他打落马下。张仪正死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再不肯起来,康王催动马儿走到他身旁,将长枪戳了戳他身上的甲胄,喝道:“起来!没死就给老子爬起来!”
张仪正趴在泥浆里一动不动。
康王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冷笑着看向周围的家将,讽刺道:“看看,这便是我养了二十年的好儿子,从未冲过锋陷过阵,只知道吃喝玩乐折腾女人,老子五十几了还能冲锋陷阵杀敌,他却下点雨便像死狗般的躺在烂泥里不动了!”
众家将不敢吭声,有人劝道:“王爷,雨越下越大,三爷重伤初愈,这着实不是比练的好时机。”
“废物!将来上了战场也是被人刺死的多,能指望你什么!”康王失望地啐了张仪正一口,大声道:“走!”
张仪正却猛地抬起头来,狠戾地瞪着康王,从地上捡起长枪,嗷叫着朝康王扑了过去。康王拨转马头,眯缝了眼睛看着他,估算好距离将长枪倒过来,把那不锋利处对着他的胸前狠狠一戳,张仪正嗷叫一声,不退不让,拼了命也要将自己的枪戳上康王的马屁股。可那枪将要戳到马屁股之时,他却又缩回了手,扔了枪垂着手呆呆地站在雨里。
“妇人之仁!”康王晓得他是怕惊了马伤着自己,面上虽不屑,心里却由不得软了几分,眉头一皱,招手叫他过去低声道:“撒不完的气就来这里练一练枪术,也省得被人弄死。和女人闹什么?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
张仪正不是滋味地应了一声,两条被雨水浇湿的浓眉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康王想想,他这些日子受的打击颇多,还得给他点自信心才是,便又低声道:“你姑母那边传来的消息,你说得不错,那事儿果然和赵璀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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