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木窗被推开,燥热却又带了几分清新的暖风立即涌入,把室内的药味血腥味酒味席卷着自另一端吹了出去。院子里葱郁的树木随风哗哗作响,一枝青翠的竹叶俏皮地自窗前探进头来,摇了又摇。
许扶长长吸了口气,看着在屋里闷着头忙个不休的许樱哥,眼里多少浮起几分温柔怜惜之意,于是语气也变得随和了些:“三爷有什么吩咐?”
“五哥客气,不敢说吩咐,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说。”张仪正认真打量着面前的许扶,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鬓边却已见斑白,眉眼里似乎永远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哀伤之意。固似许樱哥的俊美眉眼如今已被一道鞭痕破坏了美感,虽则那鞭痕曾被精心处理过,到底是一道伤痕,正如一块美玉被摔碎了,再巧的能工巧匠也不能让它复原。
察觉到他的打量,许扶有些厌恶地别开了头,淡淡地道:“三爷但说无妨。”
张仪正斟酌再三方缓缓开了口:“五哥可知,贺王世子在前日夜里暴毙?”
许扶平静地道:“听我族伯说了。”
张仪正点点头:“那贺王府认为这事与我们府上和学士府脱不掉干系,故而大闹我们府,抬尸闹事,替樱哥安了个打死人的罪名之事,五哥可又听说了?”
许扶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眼里凶光毕露,却又很快垂了眼帘淡淡地道:“不曾听说。”
许樱哥有些生气地嗔道:“三爷真是的,把这些不相干的琐事闲事说给五哥听做什么?”
张仪正微微一笑,道:“五哥又不是娇弱的闺中弱女,什么都听不得,这些事情他越早晓得越好。”
可许扶现在正养伤!让他知道这些事情,只会让他心中更恨,更觉无力。许樱哥担忧地看向许扶,看到许扶放在薄被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便赶紧道:“那也是。”随即轻笑了一声,道:“那我也说件趣事儿给五哥听,权当五哥病中无聊的调剂了。今日早上,我们三爷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
待她声色俱茂地将张仪正在贺王府门前的一系列表现说完,才发现两个男人都在沉默地看着她。张仪正才见她看过来便及时垂了眼睛喝茶,许扶是不高兴和高兴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一个人的舞台很寂寞,许樱哥有些讪讪地垂了眼,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假借喝茶以掩盖尴尬。
许扶到底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闷了片刻便干巴巴地给她找了个台阶下,言不由衷地赞道:“三爷性情中人,此番作为果然是大快人心,但也要防着小人记恨作祟。”
张仪正也还上道,立即认真敛了眉眼跟上去道:“五哥,我正是这个意思。明枪易暗箭难防,便是我们府上也少不得被恶心了又恶心,何况是你。”
“是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方长,当下还是先安心调养身子才是。”许樱哥便又感激起张仪正来了,他把她想和许扶说的,却没有机会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夫妻二人配合默契,许扶深深地看了许樱哥一眼,见她看着张仪正,眼里透出的满意半点都不掩盖,便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无精打采地道:“我记住了。”
许樱哥松了口气,本还想借机再多说两句,就听张仪正道:“你不去看看五嫂?”
她是想去看来着,不是担心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呛起来么?但张仪正已把话说到这里,并无推辞的余地,许樱哥只得站起身来对着许扶行了一礼:“五哥多多保重,我去看看五嫂。”
见她提起卢清娘,许扶便有几分黯然:“去罢。”却也不想再与张仪正多语,自闭了眼不再说话。张仪正倒也知趣,跟着许樱哥便出了门。
此时卢清娘的娘家人已经告辞离去,老实巴交的许彻生怕怠慢了贵客,便硬拉着许徕在门前不远处候着,见他夫妇出来,忙迎上去请二人到隔壁奉茶。张仪正毫不客气地跟着许彻和许徕去了,许樱哥则顶着邹氏压力十足的目光,硬着头皮坐在了卢清娘的床前。
说来,二人虽在之前见过两次面,也互相递过几次礼物,但第一次会面之际,许樱哥知道卢清娘,卢清娘却不知道许樱哥;第二次会面时,许樱哥脸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周围客人又多,还有个冒氏在那里捣乱,两人匆匆而过。所以此番见面,二人才算是真正会面。
一夜之间近乎家破人亡,失去家业,丈夫险些丧生,再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卢清娘所受的打击不小,难为她还能打起精神招待许樱哥等人,也不忘表示感谢,言辞条理清楚,举止得体。并不过多地去提自己家的伤心事,说得更多的却是对许樱哥所遇之事的关心。
坚韧自守,温柔有礼,许樱哥在这女子的眉间看到了一种茁壮的生命力,是为许扶的良配。许樱哥不由真正对卢清娘生出些喜欢和亲近来,更是钦佩姚氏挑人的眼光。虽则怜惜也有心亲近,到底身份所限,一旁又有个虎视眈眈的邹氏,坐也坐不太安稳,便寻了个适当的时机起身告辞。
卢清娘正欲起身相送,邹氏板着脸道:“好好将养你的身子骨,小月子做不好,日后有得你受的!还想不想要再生孩子了?”
卢清娘的脸色瞬间煞白,低垂了头不再言语。邹氏这才转过脸来换了张笑脸对着姚氏、许樱哥等人客客气气地道:“我送贵客出去。”
姚氏等人只把这视作是婆婆疼惜儿媳的表现,并未多往心里头去,许樱哥却是心知肚明邹氏这是防的自己,暗自叹了口气,唯有装聋作哑而已。
一行人出了客院,邹氏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地走进去看许扶,见许扶睡着了,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找着了卢清娘,屏退众人后,在卢清娘床前坐了半晌方严厉地道:“日后你少同这二娘子来往。”
卢清娘吃了一惊,有些为难地低声道:“婆婆,我瞧着二妹妹挺好的。没架子,心地也良善,似她这般诚意待人的可没几个了。”
邹氏冷笑道:“你倒是有点脑子。她是侯府千金,又贵为皇孙之妻,郡公夫人,日常交往的非富即贵。咱们是什么人家?她凭什么折节相交?凭什么对咱们这么好?”
卢清娘轻声道:“不是说济困救过他们夫妻的命?”
邹氏嗤笑道:“是呀,但你见过对咱们这种小户人家这般礼遇周到的么?济困因此升了官,他家也送了重礼,还要怎么样。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可当心着,贪图和她这样富贵的人交往,倒叫你夫君陷进去为了他们卖命!”顿了顿,低声道:“指不定这次咱们家倒霉,就是为着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事。凡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们小门小户,是交往不起这样的贵人的。”
可是整个侯府,对他们也是顶好的,这又是图的什么?卢清娘心里不服气,却不好反驳邹氏,便只能低垂了眉眼一言不发。
邹氏心中有苦说不出,独自生了一回闷气,又道:“你今日同你大堂兄说过了罢?寻间好房,等五郎好些咱们就搬出去,就这样全家子都在这里窝着,实在不是事。你族伯他们虽然好,却也不能这样占尽了便宜。”
却听许彻在外头低声骂道:“你个不晓事的不贤妇人!媳妇还病着,你就在这里作!什么事儿都能赖上旁人,你怎地不说就是王府给咱家招来的祸!”
邹氏委屈地道:“我还不是心疼五郎。”
许彻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怒气冲冲地道:“不贤妇人!你出来,你出来,我同你理论!”
邹氏纠结地在卢清娘床前站了片刻,叮嘱道:“你好生养你的身子,这些事情莫要拿去烦五郎,让他安心养伤。”
卢清娘忙应了:“是,婆婆放心,媳妇记住了。”邹氏慢吞吞地走出去,与许彻低声挣了几句嘴,一切都平静下来。
邹氏平时极好相处,但不知怎地,一对上许樱哥便有些不讲道理,卢清娘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满怀的不解看着帐顶发了会子呆,觉着累了方睡了过去。
探望许扶出来已近晌午,许樱哥同张仪正留在许府里用过了午饭,因等不着许衡父子几个归来,也记挂着康王府那边,便告辞离去。马车驶出大门,风吹起车帘,只一错眼的功夫,许樱哥便看到了一个人,她立即将车帘子掀起往外看出去。
侯府角门附近,身着白衣,长得全不似个手艺人的小迟师傅立在那里,正转头向她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那小迟师傅彬彬有礼且十分自若地对着她行了一礼。许樱哥再看,便看到不远处和合楼的掌柜何长生立在侯府门前正同门房说话。
马车渐渐驶远,许樱哥收回目光放下车帘子,安静地坐直身子。张仪正好奇道:“你看到谁了?”
许樱哥朝他微微一笑:“看到和合楼里的何掌柜。”想到他适才的体贴之处,心中由不得生出一层柔柔的蜜意来。虽然他不知道她所需所想,但他的确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她很好奇,他此番出门,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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