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天才蒙蒙亮,一声尖叫便自一个偏僻的小院里传来。
正往外面练武场上去的张仪正听得明明白白,立时站住了脚,仰头眺望。他若记得没错,那边关押着一众牵连进此事的下人,其中多数都是冯宝儿陪嫁的婆子丫头,当然也包含了涉事最深的红衣与碧纹。这大清早的发出这般声响,只怕不是好事。
张仪端急匆匆地自另一条路上而来,见他驻足观望,便神色如常地上前与他行礼问好:“三哥这是要去练枪?”
张仪正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四弟这也是要去?”
张仪端笑道:“可不是,眼看着几位哥哥这般勤奋,小弟我也不好意思再躲在书斋里舞文弄墨。”顿了顿,窘迫地对着张仪正深深一礼:“我对不住你和三嫂。我这些日子都在外办差,实是不知她如此胆大包天。”
张仪正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谁也不是三头六臂。”
张仪端不见他似从前那般喜怒无常,一切外露,想到他夫妻二人在这件事中各自扮演的角色,许樱哥设计,诱敌深入,拿假的食谱给张幼然抄,正是不管如何都误不了大事,进退得宜;张仪正不动声色,狠辣到红衣都吃不住招了;临了还有个康王妃坐镇收网,连带着一并拿住了宣侧妃的七寸,硬生生将宣侧妃与冯宝儿拨弄得关系雪上加霜。心里越发忌惮不安,面上越发惶恐:“日后再不会如此的。”
张仪正不置可否,二人并肩而行,向着外头走去。才走不多远,就见曲嬷嬷领着几个婆子急匆匆地过来,见了张仪正二人便停下来见礼,脸色很不好看。张仪正便道:“嬷嬷这大清早的是要去哪里?”
曲嬷嬷瞟了眼若无其事的张仪端,轻声道:“红衣那丫头死了。”
“这么多人看着,竟还出了这样的事?”张仪正微微怔住,却又觉着实是情理之中,便转头看向张仪端:“四弟你怎么看?”
张仪端一脸的呆相:“谁死了?”
装得太过就不像了。张仪正笑了笑:“红衣死了,四弟还是去瞧瞧罢。”言罢自往前头去了。
张仪端皱眉立了片刻,果断转身往前追去:“三哥等等我。”
许樱哥打完五禽戏的最后一式,才刚收势起身,秋蓉便递过一张帕子来,轻声道:“奶奶,四奶奶病重不起,红衣今早被人发现死了。听说是自杀。”
这院子里要论消息最灵通的,当属秋蓉,她说红衣死了,那定然是死了。许樱哥默了默,接了帕子自往屋里去。青玉与绿翡一道上前伺候她换洗梳妆,青玉轻声道:“早知道她活不成。”身为冯家的世仆,冯宝儿的陪嫁丫头,无数隐秘的参与者,事败便要有殉死的觉悟,何况红衣还当着众人的面出卖了冯宝儿,她不死谁死?便不谈日后的下场,便是为了她被冯府扣在手里的家人,她也是非死不可。
绿翡道:“她这一死,虽是迟了些,但四奶奶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想来冯家今日过来,气势不会太低。”
青玉道:“婢子就想着,是真的自杀还是?”
许樱哥道:“不要猜了。”自杀也好,给人弄死的也好,总之对冯宝儿有利就是了。
少一时,张仪正回来,道:“你今日便在房里静养,不用去母妃那边伺候了。冯家已经得了消息,很快便会过来。这也是母妃的意思。”
许樱哥道:“红衣……”
张仪正道:“我估摸着和四弟脱不掉干系,他虽恨冯宝儿害他在父王面前失了欢心,丢了脸面,但现下他离不得冯家,又能讨丈人欢心,又能压着冯宝儿,何乐而不为?我看父王的意思也是不想再追究了。”
这符合康王府的大利益。既能让冯家矮一头,又能不撕破脸,的确是最佳选择。许樱哥送了张仪正出门,依言命人关了院门往梅林旁的凉亭里坐了静心读书喝茶画画。到了午睡时分又舒舒服服的做了个面膜睡了一觉,待醒来已是未正。
青玉听见声响入内,轻声道:“奶奶,平嫂子来过了。婢子听她随口说了几句,道是冯夫人来了,带了厚礼,在王妃面前痛哭了一场,痛骂了四奶奶,怨侧妃娘娘没有管好四奶奶,放纵得太过,失了分寸。把四奶奶陪嫁的丫头婆子带回了大半,碧纹也去了,唯独不肯带走红衣,说是任由府里处置。王妃已命人将红衣火葬,又指派了两位嬷嬷,升了宣乐堂里的两个二等丫头做一等的贴身伺候四奶奶。”
许樱哥道:“这是认错了?”
青玉摇头:“没提正事,说得含含糊糊的,始终只说教女无方,太过骄纵,冲撞了王妃,其他都不提。带走的丫头婆子,说是过些天也还要重新挑了规矩的人补上的。王妃允了。”
冯宝儿出嫁不过月余便闹出这样的丑事,冯家也是面上无光,将陪嫁的人差不多都带回去换一遍,等同于服软认错。冯宝儿被断了臂膀,这一称病,最少也得等到康王妃觉得她该露面才能再出现在人前。许樱哥便把这事儿丢到脑后,继续过她的逍遥日子,傍晚时分,冯宝儿的父亲冯立德在王府门外堵着了康王,又是作揖又是赔罪的,密谈许久后才告辞离去,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用张仪正的话来说,康王不会吃亏,也不知从中赚了多少。但谁也没康王妃赚得多,第二日许樱哥休养完毕去给她行礼问安,见康王妃面上虽然平常,眼里却一直露着喜色。许樱哥也不是全无所获,佛跳墙正式被定为朱后寿诞宴上的压轴菜,另有小菜三样入选,她再次出名了。
转眼便到了朱后寿诞之日。整个康王府老早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无论是下头的人还是主子们,个个都打扮得齐整漂亮,颇有些普天同庆的意思。
五更天,盛装的王府诸女眷在康王妃的带领下在佛龛前为朱后上香祈福,随即一起用饭,准备前往宫中拜寿赴宫宴。
康王妃才刚漱了口,曲嬷嬷便走进来,俯身道:“王妃,四奶奶着了单衣,披散着头发,跪在园子里给您和王爷、以及三爷、三奶奶赔礼。她说已知错了,恳请王妃圆了冯府和四爷的脸,容她今日随您入宫给皇后娘娘磕头,她断不敢胡来的。”
许樱哥妯娌几个才刚坐下来吃饭,闻言便都停了一停,世子妃淡定地继续低头吃饭,王氏悄悄看了许樱哥一眼,许樱哥垂着眼默默吃饭,王氏也就低了头不言语。
康王妃显见是早有预料的,头也不抬地道:“不准!”
曲嬷嬷得意的,偏还作了为难状:“四奶奶说,外面本就风言风语的传得难听,请王妃给她机会,让她将功赎罪,好堵那些人的嘴。”
康王妃皱起眉头横了她一眼,曲嬷嬷便低了头道:“老奴省得了。”
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许樱哥等人入宫后,随着内外命妇给朱后行礼贺寿毕,宫宴才始,便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冯宝儿的事,世子妃一一不动声色地给挡了回去。宫宴过半,许樱哥正满意地看着朱后头上戴的凤冠,就见福王妃擎着金杯笑眯眯地走过来,道:“我得敬一敬小三儿媳妇。”
许樱哥忙站起身来恭敬地道:“七婶娘折杀侄媳了,侄媳不敢当。”
“当得起,你怎当不起?”福王妃捂着嘴吃吃娇笑:“瞧,我们沾了你多大的光?娘娘头上的凤冠是你绘制的,这桌上的美味佳肴是你献的方子。那是小三不在这边,若是小三儿在,我也要敬他一杯。前番他林州之行,我可听说是立了大功劳。你们母妃有了你们这对佳儿佳妇,可真是福气。可叹我们大郎,还那么小,真叫人操心,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让我享福。”
她的声音不小,又专程提了张仪正的林州之行,许樱哥晓得这宫中无好人,闻言忍不住左右扫视了一番,果见前面不远处,贺王妃凶神恶煞地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似是要吃人肉一般的。便垂了眼,含着笑,一言不发。
福王妃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从前听说冯将军府的宝儿,许大学士府的樱哥,合称上京二美,不曾想两个好女子都一并入了康王府,我本想着今日可以大开眼界,谁想你母妃竟然偏心,只带樱哥来,不肯带小四媳妇来。真叫人失望。”
世子妃起身插在她二人中间温言道:“七婶娘喝醉了,谁不知道您是出了名的美人?此外无论什么美人在您面前,都是不敢抬头的。”
福王妃笑着在她们旁边坐下来,一口饮尽金杯中的酒,道:“瞧瞧,妯娌这般的好,所谓齐心合力了,要不兴旺都难。”
世子妃觉着她阴阳怪气的,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同许樱哥道:“许侯夫人寻你,你去罢。”
许樱哥借机起身离去,寻着了姚氏,才刚坐下来说了两句悄悄话,就听有人在身后细声细气地道:“三弟妹,许久不见了。你还是这般风光。”
许樱哥回头,却是自嫁给安六后便杳无音信的王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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