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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完全亮,张晓儒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

这是晋东南的双棠县,一个叫淘沙村的小山村,村民大多住的是土窑洞,砖瓦房少而又少。

张晓儒家有两孔靠崖土窑洞,他睡东边这孔。

窑洞晚上是他的卧室,白天是杂货铺。

既然是杂货铺,自然什么都卖,货架上摆着:肥皂、香皂、毛巾、火柴、煤油、鞭炮、盐、白糖、油灯、香烟、瓜子、花生还有酒、针、线等货物。

甚至还有铁器,像菜刀、斧头、锅、铲、锄头等。

在农村,这样的杂货铺,已经算得上货物齐全了。

而在最里面,堆着粮食、黄瓜、豆角、辣椒等。

张晓儒的杂货铺,实行“以物易物”,这些粮食蔬菜,是乡亲们拿来跟他交易货物的。

门口砌了个一米来高的柜台,人只能从墙边留下的空隙过。

张晓儒穿好衣服后,却没走旁边的空隙,走到柜台边,轻轻一跳就坐到了柜台上,抬起腿转地身子跳下来,就到了门口。

天色已经微亮,能隐约看清院内的景象。

窑洞外面的土墙上,被张晓儒刻了三个大字:杂货铺,字上涂了油漆,很是醒目。

院子两侧都搭了棚子,西侧养着二十几只鸡,东边有个羊圈,门口趴着一条看家黄狗。

看到有人开了门,它看了一眼,又趴拉着脑袋。

张晓儒轻轻一笑,上个月刚回来时,黄狗看到他就狂吠不止。

张晓儒年纪不大,二十出头,中等个子,但身材健硕,看上去相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眉毛较粗,牙齿很白,眼神明亮。

张晓儒的牙齿白,与他每天都刷牙有关,拿着牙刷沾点牙粉,在壁上敲了敲,将多余的牙粉弹下来,才开始刷牙。

洗脸时,才发现他的毛巾很小,只有巴掌大。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明白,原来这是剪断的毛巾。

别人一条毛巾剪成两截,已经很节约了,但张晓儒要剪成三截用。

刚洗漱完,旁边的窑洞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个子不高,因为长期劳作,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正是张晓儒的寡母戴氏。

她手里端着一个盆,里面装的是鸡食和狗食。

“咯咯咯……”

原本没动静的鸡窝,一下子热闹起来。

“娘,早上不用给我做饭。”

今天是1940年7月24日,农历六月二十,正是淘沙村的维持会长张远明六十大寿。

全村每户都得送礼,至少还得两块银洋起。

之所以这么高的礼金,是因为去年张远明给他母亲唱戏祝寿时,一户穷苦寡妇只送礼一元,结果嫌少被扔了出来。

要知道,现在一银元,可买六七十斤粮食,两块银元就是一石米粮了。

今天还请了葛庄的戏班唱秧歌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戴氏关心儿子:“你还是吃点吧,不能饿坏了肚子。”

张晓儒拍了拍肚子,嘿嘿笑道:“不用,留着肚子中午大吃一顿,把明天的饭都吃回来。”

两块大洋的礼金,如果不狂吃一顿,对得起自己的肚子吗?

他听说张远明用盐水泡饭,吃个咸菜或酸菜就是加餐,偶尔吃个咸鸭蛋,要三顿才舍得吃完。

好不容易可以吃他一顿,怎么能不放开肚皮吃呢。

这也不仅是张晓儒一个人的想法,整个淘沙村的人,恐怕都这么想。

今天不仅可以大吃一顿,还是张晓儒与组织接头的日子。

张晓儒是中共党员,近几年一直在外,这次组织上派他回淘沙村担任情报员。

上级要求张晓儒,以“灰色”面目在淘沙村工作,摸清敌特动向和情况。

一个月前,张晓儒孤身一人回来,向张远明借了笔高利贷,才办起了这家杂货铺。

以杂货铺为掩护,张晓儒的工作很快打开了局面,前几次都是在镇上接头。

这次借着张远明办酒,组织上会派交通员李国新来淘沙村接头。

杂货铺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借着卖货、易货,能搜集各种情报。

戴氏听到张晓儒的想法,焦急地说:“那怎么行,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去年他家办酒,很多人吃撑了,回来上吐下泻。咱们没这个命,吃饱就行,千万别吃坏了身子,等会给你烙张饼。”

张晓儒急道:“娘,真不用,中午我不吃撑就是。”

既然礼金不能省,唯有多吃,才能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至于吃撑,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就想到了办法。

戴氏心疼儿子:“我们家再穷,一张饼还是吃得起的。”

张晓儒无奈地说:“你也别烙饼了,我吃条黄瓜便是。”

其实在吝啬方面,张晓儒比张远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张晓儒吃黄瓜,戴氏才没再说什么。

张晓儒正在杂货铺忙的时,门外一个声音就嚷嚷着说:“三哥,还忙什么?早点去占位子听戏啊。”

这是关兴文,年纪跟张晓儒差不多,但要瘦小一些,圆脸,眼睛不大,穿着短褂,裤子短了一截。

脚下的布鞋,更是破了一个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关兴文与张晓儒从小一起玩到大,张晓儒离开淘沙村去太原杂货铺当学徒,两人才分开。

两人虽然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

在张晓儒的引导下,不久前关兴文和张晓儒一起,参与了二分区组织的割日军电话线行动。

“剪鞭炮。”

张晓儒正拿着一挂鞭炮,准备从中剪断,听到关兴文的声音,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关兴文手掌在柜台上一按,人就坐到了柜台上,好奇地问:“一挂鞭炮怎么要剪成两半?”

“这是张财主家定的,不要说剪成两半,就是分成三截,也很正常。”

张宅的主人张远明,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他不比一般的财主,除了田多,可以出租土地外,还放高利贷。

张远明放债时,首先会弄清债户的家产,放债后到利息超过债户全部财产时才结算,一结算即将债户的全部财产吞没。

张晓儒办这家杂货铺时,组织上没有经费,他也向张远明借了两百大洋。

但张远明也是方圆十里最有名的吝啬鬼,待客的茶叶泡过一次后,还要晒干再泡,一挂鞭炮剪成两半来放,太正常不过。

关兴文叹息着说:“真不知道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张晓儒冷冷地说:“像他这样的人,唯一的兴趣,就是躺在钱堆里。”

张远明在日本人没来之前,就横行霸道,吃村啃社。

日本人来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关兴文家每年都得给张远明交租还息,他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还得向他借高利贷。

想到这里,他突然特别痛恨张远明:“总有一天,要打倒这个恶霸。”

张晓儒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放心,会有这么一天的。”

关兴文突然低声问:“三哥,什么时候再带我弄东洋鬼子?”

张晓儒连忙伸头看了看院子,没发现外人后,才低声说:“急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

关兴文仇恨日本鬼子,也愿意抗日,只是有时候较鲁莽。

出门的时候,张晓儒特意把一个长方形的黄底,上面写了个“亚”字的新民会会徽,别到了胸前。

关兴文撇了撇嘴,指着新民会的会徽问:“三哥,你戴这玩意,就为了跟那帮人拉近乎?”

张晓儒点了点头:“这是为了更好地做事,以后,你也要弄一个。”

关兴文的圆脸顿时化作苦瓜脸:“饶过我吧,让我讨好他们,下辈子吧。”

张晓儒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劝导着说:“这是必须的掩护,你得适应才行。”

关兴文一愣,眼中露出思索之情,突然恍然大悟地说:“这是不是跟杀牛一样,先拿块布蒙住它的眼睛,再给一刀子?”

张晓儒笑了,摸着会徽说:“不错,这个会徽,就是那块蒙住敌人眼睛的布。”

关兴文开心地笑了,知道会徽的作用后,再也不觉得这东西刺眼了。

张晓儒拿着剪好的鞭炮,说:“你早点去听戏吧,占个好位置,今天可是葛庄的戏班。”

关兴文这才想起找张晓儒的用意,兴奋地说:“对啊,今天有《小姑贤》,还有《赵兰英进京》,都是我喜欢的,得赶紧去占位子。”

张晓儒拿出一张牛皮纸:“对了,给你张纸,等会吃不吃撑,把东西打包回来晚上吃。”

关兴文拍了拍肚皮,他觉得自己中午能吃下一头牛:“不用,昨天我就没吃饭,就等着这一顿呢。”

张晓儒拿着剪断的两截鞭炮,与他一起去了张宅。

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不仅是淘沙村最好的宅子,也是周围几个村最大的宅子。

宅子里已经搭好了戏台,幕布和大幔也挂好,后台的演员在化妆,只等张远明出来,就能开戏了。

门外早准备好了两根竹竿,张晓儒将鞭炮挂好,交待给张家的下人,返身回到了杂货铺。

他与李国新约好,上午在杂货铺接头。

没见到李国新之前,张晓儒绝不能随便离开杂货铺。

快晌午时,张晓儒突然听到院子内的黄狗叫,交通员李国新终于来了。

李国新是大云村人,长相憨厚,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土布外套,看上去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但谁能想到,他是二分区的交通员,负责整个二分区的联络工作呢?

李国新在院子外面停了一下,没有发现异常,才朝着杂货铺走来。

到杂货铺后,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只有张晓儒一个人,还是用约好的暗语问:“有烟吗?”

如果张晓儒回答“有”,说明确实“有情况”。

如果回答“没有”,则是“一切正常”的意思。

虽然暗语很简单,但很有效,因为杂货铺确实有烟,张晓儒回答“有”,一点也不会引人怀疑。

张晓儒摇了摇头:“没有。”

听到张晓儒的回答,李国新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了。

“这里还是很好找的。”

“来的时候没遇到麻烦吧?”

“今天淘沙村自卫队的人都去听戏了,村口没人。”

在双棠县的编村中,像淘沙村这样,村里有自卫队的并不多。

自卫队平常除了守护张远明的宅子外,还会在村口站岗,检查过往行人。

张晓儒急切地问:“上级给我什么任务?”

李国新警惕地张望着,回首看了看院子,才趴在张晓儒耳边低声说:“上级决定,近日对白晋铁路进行大破击,除了县独立营和区游击小组外,还要发动群众参与。淘沙村能派多少人?”

张晓儒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外面的院门,这个时候任何人进来,都有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次是破坏铁路?我们至少可以出动三人以上!”

“那好,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会提前通知你。”

“我们随时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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