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燕王也并没有得到赵何的接见。
虽然再三交涉和质问,但是永远都是一团和气笑眯眯的苏代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话,什么大王太忙了请燕王稍等,大王忙于策划伐齐作战请燕王稍等……
后来被问得着急了,苏代干脆直接就消失了,让燕王和剧辛一对君臣相顾无言,大骂赵国人不够意思。
但燕王并不知道,赵何这一次是真的很忙。
“从各处征集的士兵有多少人了?”赵何在廷议上开口提问。
肥义道:“已经征集了十万兵马了。”
赵何断然道:“还不够!齐国毕竟是霸主之国,想要占领齐国那么多的土地,那可不是主父手下那几万兵马能够做到的事情。肥相,你再从上党和上郡多征集两万人,全部加一起,让主父的麾下至少凑够二十万人,明白吗?”
肥义略微有些迟疑:“大王,若是真的要征调这么多兵马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如今中原正是雨季,况且等到上郡和上党那边的兵马进入齐国境内,恐怕已经是秋收了。”
民以食为天,想要打仗就必须要考虑后勤,考虑后勤最大的问题自然就是军粮,而军粮又必然得和秋收扯上关系。
赵国如今的国土在战国七雄之中也算是排在前列的了,但是北方六郡多了一个上郡都是草原、高原这种不适合耕种的地方,在太行山之中的上党和晋阳同样如此,只有邯郸中山这一带被后世称为河北平原的赵国东南部地区是比较丰富的产粮区,整个产粮区的面积大约只有赵国国土的三分之一,这让赵国的粮食一直都是个问题。
所以赵国一直以来征发军队的规模都不大,无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基本都是十万左右,不是说赵国没有兵源,实在是这后勤顶不住啊。
马上就要秋收,正是一年之中赵国最需要劳动力的时候,然而赵何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向前线增兵十二万,也就难怪肥义要发出疑问了。
赵何笑了起来。
“肥相啊,咱们用兵打仗,不能拘泥于旧的思维。寡人当然也能够理解你的忧虑,但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嘛。俗话说得好,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的话,单单是在高唐城之中咱们就缴获了二十七万钟齐国单位粮食,从高唐到临淄有几十座齐国城邑,里面的粮食难道还不够我大赵二十万兵马所需吗?再说了,临淄可是齐国的国都,齐国又是天下霸主,难道临淄库房里就一点粮食都没有?要寡人说啊,这秋收损失一点就损失一点吧,我们从齐国那边补回损失也就是了。等到时候盘点起来,说不定你会发现大赵能够赚得更多呢!”
肥义有些无语。
一旁的大将军牛翦突然开口道:“老臣觉得大王所言极是!所谓就食于敌便是如此,只要能够势如破竹的攻破齐国的城邑,那么大赵的补给就完全不成问题了。”
肥义没好气的看了牛翦一眼,老夫说不了大王,难道还说不了你老牛了?
肥义当即开口道:“大将军这句话就有意思了,若是说临淄之前的城池也就算了,那临淄如此城高墙坚,人口近百万,是一时半刻就能够攻下来的吗?若是拖到冬天的话,对大赵的攻势会造成多大的麻烦你不知道?”
冬天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虽然说战国时代的气温在整个历史上属于一个比较温暖的时期,在长江流域此时都还有大象活动的身影,但这毕竟是古代,各种取暖条件都十分的差劲,邯郸城每年冬天冻死个千把人那都不算新闻,更别提是在冰天雪地的城外营帐之中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战争其实是有着很浓重的季节因素,春耕完毕之后开战,秋收开始之前结束。
打不完怎么办?明年再来。
明年还打不完?那就多来两年。
最近这十年以来,唯一一次有据可查的越冬作战就是齐韩魏三国联军用了三年时间攻破函谷关,但那也是因为战事爆发的地方在秦韩两国的交界处,而如今临淄却位于齐国腹地,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了。
牛翦被肥义的话噎了一下,心中也是有些无语。
我就顺着大王的话说,你肥义不去说大王反过来说我老牛,是觉得我老牛好欺负吗?
好像还真是。
牛翦咳嗽一声,干巴巴的说道:“这个……反正我就是支持大王!”
牛翦也是老资格了,但和肥义抬扛……玩嘴皮子可不是牛大将军擅长的领域。
肥义有些无奈的瞪了牛翦一眼,转过头来,正色朝着赵何道:“大王真的打算让二十万大赵将士在临淄城外渡过冬天吗?老臣并非是想要搅了大王的兴致,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还请大王慎重才是啊。”
二十万能征善战的兵马,对于赵国来说那绝对是至关重要的,君不见齐国以天下霸主之身,损失了三十万兵马之后就一蹶不振了么?齐国的人口可比赵国多得多。
肥义的担心就是这里,万一要是因为军粮和冬天这两大因素导致赵军在临淄城下出了什么意外甚至是被齐国人逆转战局的话,那赵国就真的亏炸了。
赵何看着肥义,心中多少也有些感动,毕竟是忠心老臣,凡事都要把后路考虑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嘛……
赵何笑道:“肥相多虑了。这二十万兵马若是在临淄城外过冬的话,那确实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不过……谁说我大赵的兵马会在城外过冬的?现在距离冬天还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呢,难道肥相以为这三个多月的时间不足以让主父攻克临淄?”
肥义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三个月就能攻克临淄?”
不仅是肥义,在场的诸多赵国大臣同样也是面带惊讶,就连一旁的赵国大将军牛翦也是如此。
城池越大,就越难攻克,这是整个冷兵器时代的常识。
事实上别说是现在这战国时代了,直到一千多年之后,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中率领十万兵马围攻济南三个月,最终的结局却是无功而返被迫撤退,后来不得不绕过济南直取南京。以朱棣统兵之能,华夏千年军事知识装备之发展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现在这个堪称“上古”的时代了。
像临淄这样的当世第一大城,想要在三个月内攻克?即便是不知道历史,但同样早就对战争无比熟悉的肥义以及赵国众大臣来说,也都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
肥义欲言又止。
原本想要反驳的,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有些没有底气。
倒不是因为赵何大王的身份。
肥义可是赵何爷爷赵肃侯留下来的“托孤重臣”,不要说是赵何这个大王,就是赵何他爹主父坐在这里,肥义一样是想说啥就说啥,只要他乐意。
关键在于,赵何这个大王在军事上的名声,那可是早就已经打出来了。
两次上郡之战,伊阙之战,再加上刚刚发生的高唐之战,每一次赵何的预测都是准确无误的。
有了这样的例子在前,谁又敢说赵何“三个月攻克临淄”这样的断言一定是错的?
肥义沉默半晌,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同僚。
大将军牛翦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从那专心致志的视线来看,可能在研究着面前黑木桌案的纹路。
司寇周袑低头把玩着腰间的带钩,以他那温和的笑意而言,估计是要把这带钩当成传家宝传给孙子。
大行人仇液仰头朝天,正盯着大殿的梁柱发呆,多半是打算回去在自家府邸里学习一下这已经看了几十年的龙台装修风格?
……
肥义道:“既然如此,那么老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就依照大王所言,增兵十二万前往临淄吧。”
肥义一开口,大殿之中顿时好几个人就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牛翦扬声道:“肥相所言极是,老臣附议。”
周袑道:“臣附议。”
仇液道:“臣也附议。”
看着面前这群家伙,肥义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
也就是楼缓和信期不在……
肥义突然回过神来,道:“对了大王,既然如今韩魏两国都已经收兵了,那么内史和御史两人是不是也应该召回邯郸了?”
原本面带笑意的赵何脸色顿时一僵。
对了,怎么忘了这两个专业抬杠的家伙呢……
赵何沉默半晌,有些无语的说道:“那就让他们赶紧回来吧。”
仔细一想,不回来也找不到借口收拾他们啊,回就回吧。
话说,好像有一个谁还没有回邯郸来着?怎么一下子有些记不起来了。
就在赵何认真的思考着那个被自己忘记的家伙究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仇液开口了。
“大王,燕王那边……是不是也应该见一下了?”
仇液也是无奈。
这些天把燕王晾在临淄之中,虽然都是苏代去接待,但仇液的压力也大啊。
毕竟仇液才是真正的赵国外交主官,要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跑不了责任的就是他。
赵何愣了一下,问道:“他来邯郸几天了?”
仇液忙道:“五天了。”
赵何略一沉吟:“要不,再晾他五天?”
看着仇液几乎要上吊的神情,赵何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这样吧,你去找一下苏代,就说寡人明天在龙台见他吧。”
燕王还是要见的,毕竟现在赵国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把整个华夏拉一起掉的地步,稍微打压一下可以,把人往死里得罪的事还是少干。
另外一方面,赵何对于这位史上有名的燕昭王其实也是颇为好奇的。
说起来除了开国的召公奭之外,这位燕昭王好像就是燕国八百年之中最有名气的明君了吧?
不过现在阴错阳差,五国伐齐变成了四国伐齐,燕国基本上是没他什么事了,想来这位明君死后的评价怕是不足以配得上那个“昭”字了。
……
第二天,燕王姬职坐着马车进入了邯郸宫城之中。
看着面前的高墙深宫,燕王的心中也是有些感慨:“入赵宫,大不易啊。”
这绝对是燕王的真心话,堂堂一国之君搞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是让燕王相当的憋屈了。
另外一边的剧辛低声道:“大王,赵王据说乃是个年轻气盛之人,一会见到了赵王之后还请大王务必要克制自己,否则的话一旦给赵王找到了借口,说不定就要重复那楚怀王之故事了。”
燕王叹了一口气,即便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太确定的对着剧辛道:“剧卿啊,这赵王毕竟也是中原诸侯,晋国大夫之后,应该不会和那秦王那般背信弃义,食言而肥吧?”
剧辛老脸一颤,有些无奈的说道:“这种事情,老臣又如何说得准呢?”
君臣两人心事重重,一时无言,只有马车车轮的滚动声在车厢内回荡。
片刻之后,马车停了下来。
龙台到了。
燕昭王走下了马车,看着面前的龙台,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燕王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宫城。
十几年前,就是在这座宫殿之中,当时的燕王见到了主父。
那个时候的主父还是赵候,那个时候的燕王也只不过是一个在韩国当人质的公子姬职。
在两人的会面之后,赵主父正式宣告天下,赵国将以武力护送燕国公子姬职回国继承因为子之之乱而出现空缺的燕国王位,同时要求齐国从燕国撤军。
在主父昭告天下之后,楚、魏、韩三国诸侯同时宣布了对姬职的支持,时任齐国国君齐宣王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让大将匡章从燕国撤军,一度被齐国吞并的燕国得以浴火重生。
那个时候的燕王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再次来到这座宫殿之下,而且还是以赵国敌人的身份,前来向那位曾经让自己命运发生了巨大转折的男人……的儿子,以谦卑的姿态求和。
人生啊……
“大王,大王?”
燕王回过了神来,随后整个人突然一愣。
就在他面前几步之外,一个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身材颇为挺拔,头戴王冠的年轻人正被众多赵国大臣簇拥着站在那里,面带笑意的看着燕王。
这一瞬间,这个年轻人的长相和燕王记忆之中的那个男人重合了起来。
真像。
燕王不再犹豫,朝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见礼:“见过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