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磁州常平仓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不过,他们都没法儿靠近常平仓。因为仓库的大门口儿,站满了河南督粮道、分巡道、分守道的兵丁。
这些兵丁穿着统一的朱红色鸳鸯战袄,头戴斗笠,手持长矛、弓弩还有火铳。一股子彪悍凌厉的气势,瞬间迎面扑来,比可州里的机兵、弓兵还有民壮一类的州县武警们,气派威武多了。
城里生活的老百姓们,不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等三道同至的场面。
加上大过年的,闲着也是闲着,也不能在家老打孩子解闷儿。当然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一心一意地等着看热闹。
更让人惊奇的是,姚知州竟然不比老百姓知道的早。当他带着一干属下,匆忙赶到常平仓的时候,三位身穿绯袍的高官,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姚璟赶紧大礼参拜道:“下官有失远迎,请三位道台赎罪......”
三人为首的督粮道笑道:“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贵府州,倒是我们唐突了。”
姚璟一听这个,不由面色一凛:连彰德府都没通知?......果然朝廷这次盘查突袭,就是要打一个出其不意。
“各地震灾,我等奉三总宪之命,至各州县巡察赈灾准备情况。磁州已不是第一站,而是......”分巡道的笑里,似乎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味道,摆手道:“算了,反正还望姚知州多多配合。”
姚璟忙道:“哪里哪里,赈灾攸关百姓生死,卑职一定全力配合。”
“哼,唱得好听可没用,还是要看到底做了什么!”
分守道这里就直接唱黑脸了,尤其环顾了一眼姚璟身后,更是冷言不悦地问道:“怎么不见负责钱粮的同知前来?”
姚璟面色立时一僵,支支吾吾地回道:“宋,宋同知这几日抱恙在身......”
抱个什么恙啊!
那一夜,何瑾一巴掌上去后,又带着一堆皂隶衙役围了过去,将宋端方扎扎实实地给揍了个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一众胥吏那般殴打朝廷命官,犯上作乱、目无法纪,气得姚璟当时就急了,拍着惊堂木怒喝道:“都悠着点儿,留着让本官也来两脚!......”
这几天,宋端方估计还躺床上下不来呢,哪能赶来这里?
“哼!大事临头便抱恙在身,分明就是颟顸无能,难当大任!本官回去后,必定报他一个‘临事驰慢’的过!”
分守道协助一省布政使,掌理该地区钱谷,督课农桑,也有考核官吏的职责。这么一个评语上报过去,宋端方的仕途,基本上就算到头儿了。
“既然同知不能署理钱粮,那敢问如今磁州的钱粮事务,由何人负责?”分巡道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询问道。
“暂由卑职的钱粮师爷代理。”姚璟说着,便闪身让出了陈铭。
而陈铭则将一摞的账簿捧出,道:“三位大人,本州粮仓的账目,在下已带过来了,静候大人盘对。”
“嗯......”三位道台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丝:敢主动把账册捧出来,说明磁州粮仓的账目最起码没差。
但分守道还是不松懈,又板起脸道:“账目不代表实物。大灾之时,粮食比黄金还重要,当然要看到实实在在的粮食才算数儿!闲话少叙,还不速速打开库门?”
吴为便赶紧打开了锁头,四名役夫一起用力将沉重的仓门推开。便见里头一摞摞粮袋码放的整整齐齐、巍然如山,到处都纤尘不染,井井有条。
吴为躬身让到一边,几位大人面无表情地进去,跟在身后的督粮道属吏则捧着账册,一边唱着存粮数,一边清点着仓存米袋,让三位道台过目。
清点很快完成,但三位道台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
对视一眼后,其中的分巡道,便对着手下兵丁吩咐道:“从各库分别搬出二十袋出来,打开来查验!”
这个时候,姚璟不由望了一眼身后的何瑾,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
随后,众兵丁便将粮袋打开,粮食倾泻而下。
三位道台都做好了捂鼻后退的准备,可想不到,粮袋里都是颗粒饱满的粮食,不掺任何杂质,亦没有陈腐之粮。
督粮道是行家,随机捏了几个麦堆尝了尝,忍不住略带惊讶地言道:“最差的,是贮存了三年的陈粮,但食用是没任何问题的。更好的,还有去年的新粮,尝起来更是咯嘣脆......”
何瑾一听这话,顿时就感觉有些不好了:咯嘣脆......督粮道大人,你是荒野求生的贝爷吗,有没有尝出鸡肉味儿?
“姚知州,这粮仓里的存粮里,怎么还有稻米?”
分巡道看着黄澄澄麦堆旁,两处显眼的白米堆,不由疑惑问道:“河南一地种的可都是麦子,这稻米又是从何而来?”
“回道台的话,下官接到朝廷急报后,便想到麦子不太适合赈济。反倒是稻米,只要扔锅里加水,便能熬成粥。”
“故而,下官便将粮仓里的一部分麦子,派人从江浙一地兑换了稻米,以方便设粥铺施粥。”
姚璟回答地很利索,但神色却有些不太自然:毕竟,那可不是专门儿兑换的,而是搬光了四大粮商的仓库后,也没补够粮仓。没办法,只能又从江浙一地购买了稻米充数儿。
而三位道台闻言,不由对视了一眼。
随即,督粮道这里开口了,点头赞赏道:“嗯,姚知州有心了。如此谋算在先,可谓实心任事,真乃灾民之福。”
“大人谬赞了。”姚璟这才擦擦头上不存在的虚汗,心头有了些底气。
因为除了这么一点小情况外,磁州常平仓的状况,可谓是出奇的好,好到令人难以想象......
就连专门儿负责找事儿的分巡道,也有些傻眼。
赞许地望了一眼因劳累而身材瘦削、颧骨高耸的姚璟后,他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姚知州是如何做到的?”
“下官只是照章办事。”姚璟恭声回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时,他语气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已爽得不能自已。
毕竟,无形装逼,才最为致命。
果然,分巡道都有些结巴了:“本,本官是说......一些粮仓里常见的陋规,在你这儿竟没有看见。”
磁州常平仓倒买倒卖一事,当然不是什么个例。
事实上,粮仓赈济灾荒的功能,可谓几十年才一遇。故而仓里的粮食,七成都不怎么动用,自然就被蛀虫仓鼠们当成了摇钱树。
区别嘛,大概就是有的州县瞒着大老爷,有的是连大老爷也睁只眼闭只眼。
“既然是陋规,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姚璟继续装逼。只不过,身子都已经爽得有些哆嗦了。
这下,分巡道不由郁闷了。但同时他也明白,姚璟是不可能跟他说实话的。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粮仓的粮食符合规制,灾民来了就能裹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想到这里,分巡道随后竟自动说出了实话:“不瞒姚知州,我等之前已盘查了几处州县,可谓是触目惊心。好的州县以次充好,搬空了一半儿的粮仓;坏的更是连数目都对不上,整个粮仓名存实亡!”
“这?......”姚璟闻言,不由也叹息了一声。
随即,他又赶忙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不知那些州县的掌印官,被如何处置定罪了?”
“哼,他们的下场,可不怎么好......”分守道接过话茬儿,冷冷地道:“他们可没交由府部或按察司审理,而是直接被带走了。”
“带,带去了哪里?”
“锦衣卫的诏狱!”
姚璟闻言,不由悚然一惊。
随后望向自己身后,一直连个台词儿都没有的亲亲弟子,止不住一阵的后怕外加感激不已!
‘润德,多亏你料事如神,又足智多谋!这下,可是救了师父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