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惨状,她觉得喉咙好像被噎住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里是真正的皇宫,不是她平时茶余饭后偶尔八卦一下的想象中的所在。这个世界的皇权至上到了什么程度,她总算是知道了。一个进入复选的秀女,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身子不洁”,但几个太监宫女嬷嬷给她套了个欺君的罪名,说打死就打死了。这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虽然她过去已经很小心地活着,但事实证明再小心也不过分。这里不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和平、文明的世界。就算她家世再好,出身再高,在整个八旗都是皇帝“奴才”的前提下,她又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
婉宁也同样看得呆了,两眼瞪得大大的,嘴里喃喃道:“怎么可以……”她忽然一个激灵,正要冲上去,没走两步,就被人一把拉住,她一张嘴,那人马上紧紧捂住了,倒把她牙齿撞得发疼。那人拉着她退到人群后才停下,她愤怒地回头一看,居然是媛宁。
媛宁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秀女得的是什么罪名?你冲上去,当心别人以为你也不干净了。到时候别说皇子福晋,连个侍妾也没你的份!”
婉宁打了个冷战,渐渐冷静下来。媛宁见状,又道:“我放开你,你别乱来。大伯父先前的嘱咐,别又忘了。”
婉宁点点头,等重新得回自由,才冷冷地道:“四妹妹果然不愧是二叔的女儿,精明过人,可惜太冷血,连良心都没了。你这么懂事,想必将来会有大造化吧。”然后轻哼一声,犹豫地望了外头一眼,见那秀女已经没了声息,便不忍地转过头去不再看。
媛宁听了她的话,脸上一白,咬了咬唇。虽然屋中大部分秀女的注意力都在殿外,她们姐妹的动静也不算大,但仍有一些人看到了。有的是木然,有的很害怕,有的不关心,但也有人赞同婉宁的话,用鄙夷的目光看向媛宁,窃窃私语着。媛宁只觉得又羞又气,眼眶不由得一红。
淑宁想办法把注意力放回殿内,才觉得手脚有了些知觉,使劲动了动,终于恢复了行动力,温度也慢慢回到身上来,但仍旧冷得叫人发抖。她慢慢走媛宁身边,张张口,却仍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媛宁扯扯嘴角,道:“三姐姐,你也这样想么?”淑宁看到她眼中隐含的泪光,深吸几口气,有些沙哑地道:“无论她怎么说,你的做法是对的,你救了她。这件事,我们根本无能为力。”媛宁勉强笑笑,脸色仍然很苍白。
这时外头的事已经结束了,负责监刑的小太监进殿回报正在观赏柱子上的雕刻的唐总管,后者点了点头,又小声说了句什么,那小太监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头院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嬷嬷重新回了验身的屋子。
唐总管拍拍手,等秀女们重新看向他,才眯着眼冷笑道:“小主们,这就是身为姑娘家不知检点的下场。别以为初选时验过了,就能蒙混过关!皇家体面不可侵犯!若是有哪位知道自己有不妥之处的,趁早儿站出来,还可少受些罪!”
秀女们你望我我望你,没一个人站出来。唐总管见状,便重新换了笑脸,亲切地道:“那就请诸位小主们快快站好了,咱们继续吧。”秀女们纷纷行动起来,一时间乱成一团。
淑宁绞紧帕子走回原位,呆呆地等待着。等到媛宁暗中推了她一把,她才发现已经轮到自己了。
她心惊胆战地走进小屋,里面只有刚才验出“不洁”秀女的那两个嬷嬷在。她紧张地依照指示脱下旗装,将袖中原本拢着的两个金丝银钱绣的丝绸荷包摆放在旁边的桌上。
两个嬷嬷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放缓了表情道:“过来躺下吧。”
淑宁乖乖走过去躺下,再次忍受那种屈辱的感觉,不知是不是鼓囊囊的荷包起的作用,她觉得那嬷嬷的动作放轻许多,让她没那么难受了。等起身重新穿衣时,荷包已经消失,她还隐约听到那两个嬷嬷的窃窃私语:“怎么样?”“没问题。”“好像是威远伯府的格格,父亲是个道台,母亲是佟相的侄女。”“这金锞子少说有二两,荷包也挺值钱……”
两人很快就回转身来对淑宁和颜悦色地道:“验过了,小主请便吧。”淑宁勉强笑笑,出了门,早有小太监在外头候着带路了,正要离开,却冷不妨听到唐总管说了声:“什么?!王公公这样说么?”她心上一紧,停下了脚步。
那唐总管没留意到这边的情形,只是急匆匆随着来传话的小太监往后殿去,一阵风似的在淑宁面前经过。殿中的秀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否又有人要倒霉了。
淑宁随小太监出了后殿,倒是看到些端倪。唐总管在右前方不远的拐角处与一名瘦脸老太监说着什么,那老太监拿出一个小瓶,然后指了指旁边小太监提着的两个包袱,木无表情地说了几句话。
淑宁没法停步细看,只能匆匆随着带路的太监穿过左边走廊,经过一间聚集了许多秀女的大屋外头,来到另一间屋子。
这里人不多,大都是先前见过的两红旗秀女,形成了两三个小圈子,纷纷议论着方才惨死的秀女,似乎在被吓了一大跳后,把这件事当成了闲聊的话题。婉宁独自在角落的椅子上呆坐,眼光有些发直。
淑宁不由得心中一酸,走过去陪她一起坐着。这个世界多的是不在意人命的人,尤其这里的人大部分出身于官宦人家,平日里这种事大概也没少见。可能只有婉宁能够理解她心中那种恐惧吧?她忽然觉得从未与婉宁这样亲近过,甚至连过去对这个同穿的堂姐的那一点怨念,也消失了许多。
验身程序持续了许久。邻屋中两黄旗两白旗的秀女早一步完成了这项任务,便由人带着先到住的地方去了。淑宁所在的屋中的秀女听见她们经过门前的声音,都纷纷停伫在窗前观看议论。婉宁也拉着淑宁过去了,倒是媛宁不紧不慢地跟在姐姐们的后面。
那群秀女中,有一个人很显眼。她大约十六七岁年纪,明明和别人一样穿着浅蓝旗装,除了几道缎子镶边,再无半点装饰,发型饰物都与别的秀女无异,但不知为何,旁人在几十个女孩子里头,第一眼就先看到了她。她容貌秀雅,但不特别出色,只是隐隐透出一种威仪,气度甚是不凡,举手投足,都显得格外高雅端庄。别的秀女看到这边有人看她们,都纷纷转头看回来。只有她,仍旧目不斜视,抬头挺胸地往前走。
淑宁正在猜想这人是谁,便忽然被媛宁拉着袖子,小声道:“看,是絮絮表姐。”她顺着望过去,果然看到絮絮正走在队伍后面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两眼有些发红,不知是不是刚刚哭过。
絮絮也看到她们了,抬手挥了挥,露出一个笑。但她前头的秀女回头说了句什么,她立马就放下了手,有些可怜兮兮地望了表姐妹们几眼,咬咬唇,随着队伍走了。
淑宁目送她们远去,却听得旁边有人议论说:“为什么她们能先走?什么都是她们占了先儿,最后才轮到我们。”“少埋怨了,那是上三旗的,天子亲领,当然比我们高贵些。”“哎呀,那镶白旗的人不是很惨?她们也是下五旗的呢。一定会被欺负吧……”
淑宁听了,倒有些为絮絮担心起来,她那个性子,若真受了欺负,只怕多半会忍气吞声,然后偷偷哭吧?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可能去看看她呢?
到了下午申时三刻,两红旗两蓝旗的秀女也都验完身了。这时她们已经又累又饿,加上这屋子不太通气,外头却有近来少见的大太阳,所以一身汗把衣服都粘住了。淑宁觉得很不舒服,只想尽快找个地方梳洗吃饭。她先前没想到进宫后还要再验一次身,而且会耽搁到这么晚,所以压根儿就没预备点心。
但唐总管的到来却打破了她们的期望。他笑咪咪地对众人道:“诸位小主还请再等一等,有一件事要处理一下。”众秀女胆战心惊地应了是,等待他说出这回倒霉的是谁。
小太监小凡子将两个包袱放在桌面上,就退了下去。秀女中一阵骚动,淑宁已发现对面有个人脸色忽然白了,心知那定是她的东西。
只见唐总管拿出一个小瓶子,道:“这是从包袱里搜到的东西,是好东西啊。哪一位是正蓝旗的鄂济氏?快认了吧。”
众人一阵议论,方才那名秀女腿一软,跪倒在地,含泪望向唐总管。后者笑咪咪地道:“是你呀,听说令尊是位知府老爷?那小主也算是大家闺秀了,怎么会有这种肮脏东西?还带进宫来。莫不是……有什么图谋啊?”
鄂济氏哭了起来,哀求道:“公公,我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我只是一时糊涂……”唐总管却仍旧笑迷迷地道:“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但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能进皇宫呢?真对不起了。”说罢示意旁边的宫女:“领她出宫去吧。”
那鄂济氏一听,哭得更厉害了,猛地一扑,抱住了唐总管的双腿,大叫着:“公公,公公,求求你了,让我见皇上一面吧,让我见皇上一面吧……”唐总管不为所动,只是叫人把她拉出去了。
秀女们议论纷纷,淑宁心中暗叹,这个鄂济氏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起码她只是被赶出宫,而不是被打死。不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唐总管脸上扬起笑,对众秀女们道:“好了,事情完了。小主们可千万要记得,女儿家要守规矩啊。那些女孩儿不该沾的东西,千万不要沾啊。知道么?”
秀女们哪里敢反驳,自然是齐齐应了声是,便跟着他派的小太监,到未来几天要住的地方去了。
她们住的是钟粹宫,与两黄旗两白旗住的储秀宫,分别座落在御花园的两边。这让淑宁有些担心,想要探望絮絮,可能会很不方便。
钟粹宫的前院,早已有人在等候她们的到来了。为首的宫女看上去有近三十岁了,自称叫汶静,是此处的主事姑姑。她虽长相平平,但有一张白晳的瓜子脸,倒是让人看了很舒服,说话行事,也透着利落,但言辞间也显示出她为人厚道,应该不难相处。
另外还有四名宫女,分别是瑞福、瑞欣、瑞丹和瑞芷,专职照顾钟粹宫中秀女们的起居饮食,虽然另有守宫门的小太监和粗使的浣衣奴之类的人,但平日的事务则通通由她们负责。
秀女们一听说她们三十八个人,只有四名宫女可以使唤,都纷纷抱怨起来。但汶静却轻咳一声,扫了秀女们一眼,淡淡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论小主们在家时是怎样,到了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还望诸位能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要做出有违祖宗规矩的事,不然……”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微微一笑。
这却反而令人心中发寒,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那两位来。秀女们纷纷重新站直了身体,端端庄庄地行礼道:“谢姑姑教诲。”
淑宁随着众人一道行礼,见婉宁不动,拉了她一把。婉宁皱着眉福了福身,便与众人一道跟着宫女们去看分配到的房间。
钟粹宫是一座两进的大院,正殿是供秀女们进食与聚会用的,其他厢房,数起来刚好有二十间空屋。秀女们两人一间,分住前后院。婉宁与大妞住一间,淑宁则与媛宁同屋。房间还算是大的,床与柜子、脸盆等都是两份,另外还有一桌四椅。屋后放置了一座大屏风,后头是马桶与澡盆等物。房间不算豪华,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里面的东西都透着华美,与外头的东西很不相同。
秀女们大致是按旗与年岁分房的,但也有人要与别的旗的人一起住。因为先前走了一个正蓝旗的,空出一间屋子来。一位宫女与汶静姑姑商量了几句,后者便宣布储秀宫那边屋子不够,所以要调一位过来。
淑宁没怎么关心此事,事实上几乎所有秀女都不太在乎。因为眼下各人进了房间后,忙着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忙着叫水梳洗的叫水梳洗,压根儿就没空理会旁人。淑宁见排队要水的人太多,便先回屋整理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要把包袱放进柜子里就好。带进来的东西,首饰金银等物都没少,只是预备打赏的荷包少了两个,幸好都只是二两的封儿。为了减少重量,她带的大多是小额的银票,五两到五十两不等,用布包装好了,贴身收着,方才验身的时候,因荷包太过耀眼,那两位嬷嬷都没发现旁边衣服里头还有更值钱的东西。
她这边刚收好行礼,又整理过床铺,婉宁便嚷嚷着打到水了,她出门一看,才知道婉宁花了钱买通宫女瑞欣帮着提了两大桶水来,但并没有媛宁的份。淑宁叹息一声,拿了一个荷包给瑞欣,请她再提一桶来,那瑞欣笑着去了。
媛宁知道后,只是向淑宁道谢,但对婉宁的做法却很是木然。淑宁也不好多劝,只是看到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搭把手。
洗完澡,淑宁换上家常衣服,与媛宁一起到正殿去吃晚饭。她先去找了婉宁,但婉宁似乎还在洗头,便先走一步。正殿里来的人不多,屋中只寥寥坐了几桌,不过吃的东西倒是有了。秀女们各人份例相同,三肉一菜一饭,还有汤水,倒还算丰盛。
淑宁正与媛宁闲聊着,等待饭菜送上来,旁边却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那是科尔沁的娜丹珠郡主。
淑宁很是意外,媛宁更是莫名其妙。这位郡主用怨恨的目光盯着淑宁,冷笑道:“你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淑宁皱着眉道:“郡主此言何意?”
“你装什么傻?你们兄妹二人背信弃义,狼心狗肺……”
“打住!”淑宁扫了周围一眼,淡淡地道:“郡主说话要谨慎,我们兄妹几时背信弃义?我倒不知道郡主与我们这间有什么信,什么义呢。您如今忝为秀女,又是在宫里,这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娜丹珠柳眉倒竖:“你!”
淑宁却微笑道:“说起来,我哥哥今年正月里成亲了,是皇上赐的婚呢。听说郡主家里也在为您备嫁妆?真是恭喜恭喜。”
娜丹珠咬咬唇,愤愤然地去了。
媛宁问:“这还是位郡主?到底怎么回事?”
淑宁却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小时候不懂事闹的别扭罢了。”这事关系到自家老哥的名誉,还是不要让那么多人知道的好。
媛宁也不在意,她似乎看到了认识的朋友,与淑宁说一声,便过了另一桌去。
晚饭过后,众人回了自己的房间,有的聚在一处闲谈,有的则自娱自乐,也有的想要出门去逛逛,却被汶静姑姑拦住了。婉宁因头发未干,想出宫门又不行,只好在前后院里散步。淑宁便留在屋里练琴。
媛宁直到一更天才从外头回来,对淑宁道:“三姐姐,你可知道今儿那个秀女为什么会被打死?”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被验出不是处子么?
媛宁却摇头道:“前头已经验过一回了,若不是,怎么会到复选才发觉?就这几天功夫,真有人那么大胆么?”
淑宁一顿,立马坐过来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