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姚远家那条小巷到公园,只有两站路。
从大院门口出来,走过那条铺了青砖的,一米半左右宽的小巷,就到了大街上。
这小巷叫崔家胡同,据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胡同两边的墙皮脱落了又修上,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了。斑驳脱落的地方,露出青砖、红砖,或者土坯的墙体,又被外面刷的石灰覆盖成一片白色。
在各个院落的门口,发了白的青石雕刻,拴马桩、守门神兽、门柱底座,都露出了经历百年风雨的沧桑。就是那门上屋檐下的青砖雕刻,也透着古朴与庄严。
地下的青砖路面,是近代改造的。据老人们说,这地下原来铺的是青石板,被来回走路的鞋底磨的铮亮,光可鉴人。
正因为如此,青石板太光滑了,总是把行人滑倒,最后就启了青石板,换成了青砖来铺地。
而路中间的青砖,也早又被磨掉一层,比路两侧低洼了许多。
不仔细看,这就是一条破败的街巷。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隐藏在它里面的许多物件都透着古朴与沧桑。
姚远正和市文化馆的领导们商量,由姚远出资,收集过去大量的古城照片,聘请全国知名画家,来把这些古老的街巷都画出来,在画上美化一下,去掉污水横流与破败不堪,搞一个古城系列绘画、摄影展。
姚远这么做,无非是想用这古城的美来引起大家共鸣,引起高层重视,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把古城给拆了盖高楼。
这种文化遗产,你拆掉了就再也无法恢复了。
马副书记年龄到了,已经退居二线,起不了太大作用了。他只能通过媒体宣传来引起大家的重视,这也算是他为这个城市做的一项公益罢。
从这古老的胡同出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这大街叫河西二街,因为河西有三条这样的街道,它排第二。依旧是青石板铺路,依旧有着古朴与沧桑。修缮一下的话,也当真不次于任何一座古城的街道。
沿着这古街道向东走到头,就是沿河修建的柏油马路,这是解放初期的产物。
再沿着柏油马路往南走一里多地,就到公园的门口了。
那时候的公园,还是要门票的,门票从抗抗和姚远第一次到公园“闷得儿蜜”时候的五分,已经涨到一毛五了。
姚远刚走到二街的街头上,就听身后有个小女孩在喊:“苏春荣,你快点走行不行?”
苏春荣,是一个极普通,又极俗气的名字。可对姚远来说,这名字却一点都不普通。
因为他前世那个对象的名字,就叫苏春荣。
姚远不由自主就回过头来。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渐渐向他走过来。
没错,虽然还很年轻,和他熟悉的苏春荣有很大的不同。可是,那身影,那模样,就是他熟悉的苏春荣。
姚远看着远处走来的苏春荣,就有些呆了,站在那里,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向他走过来。
苏春荣快走到他眼前的时候,却转了方向,走向另两个站在一起的,和她年岁差不多女孩。然后,三个女孩汇合到一起,就向路口上的一个服装商店走去了。
啊,姚远忽然就记起来,今年苏春荣应该刚满十八岁,是她参加工作,进入矿机的时候。
姚远认识苏春荣的时候,苏春荣已经二十五岁,是他大学毕业以后,分到矿机的第四年了,他比苏春荣大一岁。
那时候,姚远在设备维修车间干车间主任,苏春荣在那里干车工。
二十五岁的苏春荣依旧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家里给她不知介绍了多少对象,可是她都没有嫁出去。不是她相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相不中她。
这是以后两个人好了,苏春荣自己告诉他的。
苏春荣容貌一般,细长的眼睛,单眼皮,鼻梁挺高,脸很白。
她吸引姚远的,一个是细长的身材,安静的性格,再就是那细长眼与高鼻梁组成的气质了。尤其是薄薄的嘴唇,经常抿着,嘴角上翘,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
姚远是维修车间的老大,经常和苏春荣打交道。苏春荣车工技术好,车间里有高精度的活,姚远总是要让她干,并不时过去指导,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慢慢熟悉了。
姚远二十六了,也是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有时候为一件难干的活加班,车间里就经常剩下苏春荣和姚远两个人。一来二去,就传不少闲话。
那时候的姚远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在意别人说什么。而不知为什么,苏春荣这样的大姑娘,竟也不在乎这个,也不回避单独和姚远呆在一起。
现在想来,她心里是早已中意于姚远,巴不得别人把闲话传成真的。
有时候,苏春荣碰到难加工的活,看车间主任办公室里,姚远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故意放慢干活速度,磨磨唧唧地等着车间其他工人都下班了,只剩下她和姚远。
其实,那时候姚远也似乎有些明白苏春荣的意思,故意把别人都打发走,自己等着她。
活干完了,也过了饭点,姚远就会请苏春荣去外面的饭馆搓一顿,然后用自行车驮着她,把她送回宿舍。
苏春荣的父母不是矿机职工,她是城里人,考上初中技校以后分配来矿机的。她家在河东区住,平时不回家,就住厂区的单身宿舍,礼拜天才会回家。
一来二去,两个人熟的不能再熟了,却谁也不提两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直到一年以后,姚远要调到厂部办公大楼任总调度,他唯一一次利用职权,把苏春荣调到车间办公室当文书。
三个月以后,姚远从维修车间调走,两个人还是依旧不提相互之间关系的问题。
苏春荣是不好意思提。因为姚远是干部,地位高她许多,怕姚远只是和她在一起解闷,心里没有和她好的意思。
姚远不提,是他觉得自己虽有些依恋苏春荣,但苏春荣和他心里的妻子,似乎有些差距。
一个是文化上有差距,苏春荣只是个技校生,他是大学生。另一个就是他总感觉苏春荣有些小心眼,好像在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心里还是犹豫,要不要确定两个人的关系?
毕竟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而且两个人年岁都不小了,一旦确立关系,就得负责任,娶人家。
姚远去做总调度不久,苏春荣就来找他了,还是没有提两个人之间的事,只说来看看他。
已经到了下午下班时间,姚远就请她去吃饭,她也不拒绝。
吃饭的时候,苏春荣告诉姚远,父母要逼着她嫁人了。男方是城里人,独子,在市委上班,家里挺有钱的。男方答应她,结婚以后,就把她调来市委机关工作。
唯一的不足,就是男方是二婚,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家里母亲瘫痪了,常年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父亲年纪也不小了,腿脚也不利索,也需要人照顾。
男方告诉她,她调到机关以后,工作挺清闲,没事点个卯就能回家。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家照顾父母,接送孩子去幼儿园。
两个老人都得靠她照顾,还要嫁个大她不少的二婚男人,这日子将来咋过?
姚远对苏春荣还是有感情的,这时候就心疼她嫁人以后的处境,当下一狠心,就直接向苏春荣表白了,他要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至于苏春荣讲的这个故事,到底是真是假,姚远一直也没有弄明白。
有时候,他就怀疑苏春荣是故意讲这样一个故事,博取他的同情,逼他开口,打破两个人之间现在这种尴尬的关系。
但他也没有充分的证据,想起这事来,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总觉得苏春荣又是在和他耍心眼。
这也影响了他一心一意去爱苏春荣,不能把两个人的心紧紧拉在一起。
所以,后来谈婚论嫁,苏春荣父母提出来要他买房子,要多少钱的彩礼,姚远都没有答应。
关键他没有那么多钱,无法满足苏春荣家人的要求。
苏春荣家人却不理解,你一个大厂中干,连房子都买不起,彩礼也给不起,谁相信呢?
所以,姚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苏春荣父母就不许闺女和姚远结婚。
姚远不像其他干部一样,有那么多钱,他是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
苏春荣还不错,顶着父母的压力,愣是和姚远住在了一起。
这一点,姚远还是很感激苏春荣的。一个女孩子,敢为了他,下这么大的决心和父母决裂,足以看得出,苏春荣是实心实意地爱他,他就不能辜负人家姑娘的这一片真心。
后来,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也有许久。只是苏春荣的父母把户口本藏在身上,让他们无法正式去登记,完成最后的仪式。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人家一个大姑娘,为了他不要什么名分,铁了心跟着他,这份情谊,姚远是要记一辈子的。虽然,在他工伤瘫痪以后,苏春荣还是选择了离开他,他也并不恨她。
从此一生一世,要照顾一个下半身没有知觉的男人,这事搁在谁身上,谁能够接受呢?
姚远听父母说,苏春荣是下决心照顾他一辈子的,只是父母也不愿意连累她。毕竟,这是毁人家一生的大事啊!
苏春荣再不来看她,除了要天天上班以外,最可能的一个原因,还是她父母和她的哥嫂,知道了姚远瘫痪的事,可能软禁了她,她出不来了。
因为姚远曾经委托姚叔去维修车间找过她,想见她最后一面。姚叔回来告诉他,苏春荣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