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一家人搭乘的并非官船,而是商家的客船。
商家虽不属于七大门阀,却是公认的大玄第一财阀。他们历史不长,百年前才开始发迹,世代以经商为业。
当年,高祖皇帝起兵时,商家的家主倾囊相助,为高祖解决了兵马和粮草的难题,大玄定鼎后,高祖投桃报李,将朝廷的漕运、税银等钱粮之事,尽数委托给商家。有了皇商的身份,商家借机大肆扩张商业版图,在他们涉足的行业里,几乎尽数形成垄断。好比这大运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十有八九都是挂着商家的旗号!
是以朝廷根本没有必要养那么多船,只有高级官员出行,才会有官船出动。哪怕是高官家眷,也只能搭乘商家的客船。何况陆云他们,还远远算不上什么高官家眷……
好在还没有不开眼的毛贼,敢打商家客船的主意,所以陆云也没有专门包下整条船,那样太破费、也太招摇,反而不美。他只是租下了整间货仓,命手下日夜看管贵重物品,又租了一层客舱,供陆夫人、自家姐弟还有那些护卫居住。
不知不觉船到苏州,客船靠在姑苏码头,陆瑛迫不及待拉着陆云上了岸,兴致勃勃游览起姑苏城来。
看着眼前的粉墙小桥、驳岸垂柳,陆瑛兴奋的连蹦带跳,买了不知多少当地的特产,才在夕阳落山之前,被陆云强拉回了船上。
“真讨厌,人家还没玩够呢!”陆瑛捧着一盒苏式糕点,一边吃一边怒斥扫兴的陆云。
“阿姐,再耽搁船就开了……”陆云无奈的解释。
“这个马蹄糕太甜,连我都有点受不了。”陆瑛却又说起了别的,拿起另一样点心,塞到陆云嘴里:“尝尝这个……”
陆云刚要躲闪,突然愣了一下,陆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母亲居然出现在甲板上,和一对母女在说话。
这实在太不寻常,因为陆夫人这些年根本不见外人,上了船也整日在舱中念佛,连吃饭都是她给送进房里。
姐弟俩心下不由一紧。陆瑛把点心盒丢给陆云,掏出手帕不着痕迹擦擦嘴角,便快步上了客船。
“母亲!”一上船,陆瑛便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只见那对母女穿着苏样的衣裙,清雅非常,一看就是出自官宦人家。
“这是陆瑛吧?”那妇人居然认识陆瑛,满脸慈爱的拉着她的手。“十多年不见,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正是小女。”陆夫人的脸上,居然罕见的浮现出笑容。但转向陆瑛时,神情又阴沉下来:“你这死丫头,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来见过姨母?”
陆瑛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做足了礼数。
这时陆云也上来,低低唤了声母亲。当着外人的面,陆夫人并未表现出异常,让他也来拜见姨母。
妇人看到陆云,登时眼前一亮,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啧啧有声的上下打量道:“世上还有如此俊俏的少年,一双儿女都这样出挑,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宁儿才真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陆夫人在妇人面前,居然恢复了活力,也笑着拉起那面容清秀、弱柳纤纤的女孩。“我家那个就像个野丫头!”
“娘……”陆瑛扭着身子不依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
“姨娘说笑了,”那娇弱的少女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道:“宁儿是因为身体不好,要是能像瑛儿姐姐这样就好了。”
“哎,这孩子命也是苦的。”妇人怜惜的看着少女道:“从小体弱多病,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三个晚辈见礼之后,这时有水手出现在甲板,准备解缆开船。一行人便移步回到陆夫人的上房叙话。聊了一会儿,陆云姐弟才了解到,这母女乃是义兴郡守崔盈之的妻女。而崔夫人出身裴阀,陆夫人的母亲也出身裴阀,乃崔夫人的堂姑。所以崔夫人和陆夫人算是表姐妹。
这年代,士庶之间断无通婚。哪怕士族之内,八大家族的子女也很少会下嫁给中小士族,基本就在宗室和七阀之间互相联姻。这样盘根错节下来,自然所有人都能论上亲戚……
今年是崔夫人的伯父、裴阀阀主裴邱庆的七十大寿。崔盈之公务在身,不能亲去,便早早打发妻女上路。她们先是乘船横穿太湖到苏州,然后打发下人上了这条船,也想要包一层船舱。却得知,已经被人先包走了……
商家的客船,可不是等闲之辈能包的起,崔夫人让人一打听,得知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右丞陆信的家眷。崔夫人大喜,便带着女儿直接上船,在甲板上大笑道:“七妹妹,还不快出来见我?!”
陆夫人闻声出来,一见是她,也是喜出望外,姐妹俩便在甲板上热火朝天聊了起来,直到陆云两人回来……
。
船行江上,风平浪静。
所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陆夫人在杭州十年,几乎没有见过一个自家姐妹,此刻遇见崔夫人,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和她整日里有说不完的话。短短几天,就比过去十年说的话还多……
陆瑛实在担心,母亲会言多有失,因此寸步不敢离开左右,整日侍奉在二位长辈面前,倒是和崔夫人之女崔宁儿很快便混熟了。那崔宁儿天真单纯,身子又孱弱,陆瑛对她十分照顾。她很快便成了陆瑛的小尾巴,整日跟在后头,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个不停。
另一方面,陆云已经做好了随时杀人灭口的准备。但几天接触下来,陆夫人并未露出什么异常,关于在杭州的十年,也交代的十分妥当,陆云这才渐渐松弛下来。唯一让他有些恼火的是,崔夫人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总是拉着他问长问短,一副丈母娘挑女婿的诡异神情。
这天,陆云好容易逃出崔夫人的魔掌,走到船尾想透口气。却看到崔宁儿一身翠色衣裙,坐在船边的栏杆上,一双小腿在半空中来回荡悠,间或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雪白之色。
陆云皱了皱眉,放重了脚步走过去。
崔宁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向他微微一笑。江风吹得她秀发翩飞,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陆云白衣胜雪,衣袂飘飘,立在那里真如玉树临风,让人不舍的移开目光。他说的话却有些煞风景:“当心摔下去……”
“有你这么关心人的吗?”崔宁儿登时没了欣赏男色的心情,促狭笑道:“你应该说,姐姐,你身子不好,让弟弟扶你下来。”
“……”陆云嘴角抽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我并不是关心你,只是担心你掉下去,还得麻烦船家救人。”顿一顿,他又认真强调道:“还有,你不过比我大一天,不要占我便宜。”
这话自然又引起崔宁儿一阵娇笑,一直笑得脸色发白,呼吸都有些急促。
“你还是文静点吧……”陆云无奈的伸出手,崔宁儿扶着他,小心翼翼从栏杆上下来,捧着心口轻喘几下,这才平复下来。
崔宁儿双臂撑在栏杆上,看着滚滚淮水拍打着船舷,幽幽道:“生病已经够苦了,要是还苦着个脸,那这一生还有什么滋味?”
陆云闻言竟有些感怀,他低下头,头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女孩子来,只见她面色苍白、下颌尖尖、五官清秀、身材瘦弱,看上去似乎并不起眼。但配上那双深潭湖水般的大眼睛,一切便无比灵动起来。
陆云紧紧盯着那双眼睛,一言不发。
许是被陆云盯的有些害羞,崔宁儿微红着脸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你娘没教你,这样看女孩子很无礼吗?”
“没有。”陆云摇头说道。
“似乎,你们母子之间,有些隔阂呢。”崔宁儿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是吗……”陆云微微皱眉,缓缓说道:“可能是这二年,我太叛逆了吧……”
“你?叛逆?!”崔宁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又掩口笑起来。
陆云哪里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发问道:“你和你母亲之间,难道就正常吗?”
崔宁儿一愣。“哪里有不正常?”
“这几日,我看你母亲对你千依百顺……”陆云顿一顿,换了个说法道:“简直就是把你当菩萨供着。”
“这很奇怪吗?”崔宁儿心中一紧,面上却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娘宠我嘛,人家又有病在身,当然备受呵护了。”说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陆云笑道:“我知道了,因为你娘不疼你,所以你嫉妒我。”
“……”陆云看着那只手,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但听到崔宁儿的话,他不禁神情一黯,不再言语。
崔宁儿也没了攀谈下去的兴趣,紧了紧披在肩上的纱巾道:“我进去了,一会儿功夫看不着我,我娘就着急。”
陆云点点头,一直看着崔宁儿进了船舱,这才转回头望向河面。
看到客船已经转向西行逆流而上,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淮河。
一过淮河就是北方了……陆云深吸口气,蛰居江南十载,自己终于要重回那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