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部落舞团的现任首席独舞夏伊达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她似乎患有轻度的妄想症。
经常,毫无征兆地,她总觉得有人在某个隐秘的地方看着她。
那个人似乎无处不在,在树叶的阴影里,在门缝的罅隙里,在水里,在任何一个根本无法容纳下一个人类的地方。她经常会倏地站地来,直直地盯着某处,像草原上忽然发现了猎物的豹子。
有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口中大喊着“格雷·范塔西亚”这个名字,朝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猛追,一直追到路的尽头,再把所有能覆盖住视线的东西扒得乱七八糟。这样的发作无关乎时间地点,无关乎当着什么人的面。太阳部落舞团的首席,穿着精致晚宴装的美人,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恸哭着把两只巨大的垃圾桶翻了个底朝天。
每次都是一无所获,之后,她会情绪失控地哭很长时间,接着消沉好一阵子。
“格雷·范塔西亚”这个名字当然并不陌生,这个名字与太阳部落舞团还颇有渊源。舞团曾有幸演绎过几次这个人的作品,每一次都是大获成功。但是,几年前,范塔西亚突然失踪了,就像更久以前的神秘舞者吉尔伽美什一样。当然,与他关系亲近的几个人可能知道他的行踪,但当事人对此都讳莫如深。
从夏伊达首席平时的反应看,她与范塔西亚之间,或许有着很深刻的关联,但是她自己从来没讲过,别人也不敢问。
“准备好吧,先让她静一静,之后我们就去哄……”
舞团的人对于夏伊达的这种状况已经有些习以为常,并没有像最初那样慌乱。现在,对付这样的局面,他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经验,可以帮助她更快地恢复过来。
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啊——许多人心里这样想着。
夏伊达奔跑着,把后台的更衣室、储藏间,所有房间的门一扇一扇粗鲁地推开,以至于吓到了不少人,但她本人对此浑然不觉。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格雷,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是怪我连给你送行都没有去吗?
那时候,格雷没有赶上去东之国,看她参加四国竞技赛的决赛,因为他第二天就走了,去了康斯坦丁指给他的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自此一去不还。
而夏伊达,背着格雷买了头一天晚上去往东之国的机票,残忍地不告而别。
说不告而别也不确切,她给格雷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去准备比赛了,等着你回来。”
就像明天他并不是要走向生存率不到25%的未知,而是像每个平凡的日子里一样,出去做什么平凡的事。
她不希望自己与格雷之间存在任何关于告别的仪式,就让一切都是未完成态,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爱你。他必须亲自来把这一切画上句号,如果他不回来,让这一切连个说法都没有,那算什么事!
连上帝都会看不下去的。
但是现在,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么慢,那么慢的流逝,夏伊达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明明可以再多抱他一次的。太久了,她感觉自己在思念中即将干涸,哪怕是多一次拥抱,多一个吻的记忆,也能成为一丝让人笑着流下泪来的新鲜空气。
格雷·范塔西亚,你真的是无处不在。
夏伊达承认,自己总是在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感觉是格雷在那里。可是每一次,她都还是拼了命地去找,企图把他的影子抓在手心里。她不能允许有什么意外的原因阻挠他们的重逢,至少自己这方面,必须不遗余力。
格雷有时候会自以为是地做一些所谓“对她好”的事,有时夏伊达也在想,要是治疗不是很成功,出现了什么会给她添麻烦的残障,没准格雷都会刻意躲着她,不出来跟她见面。所以,只要他在,她就必须把他捉住,不让他偷偷地溜走。
至于格雷可能已经死了这样的想法,她根本从来就没有过。
当初康斯坦丁曾与那个神秘的机构交涉过,希望如果格雷医治无效死亡的话,能够及时让他们知道,这似乎也是格雷本人的心愿。但是对方拒绝了这个要求,只承诺在各方面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早地把死亡讯息通知到家属。
这就意味着,很可能他们在几十年后,才会收到一份关于其实现在格雷就已经不在人世的通知书。不过夏伊达并不在乎这些,因为在她的意识里,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康斯坦丁登门拜访的那天,也就是她与格雷相处的最后一天,格雷看上去是很快乐的。他对康斯坦丁表达了诚挚的谢意,感谢他让自己重新成为一名战士。
格雷·范塔西亚从不畏惧战斗,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是束手无策地等待缓慢的死亡。而当他战斗的时候,他就不会失败。
夏伊达大声地叫着范塔西亚的名字,一直找到了建筑最里头的那间更衣室。
这间更衣室,是专门给舞团首席使用的。虽然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剧场进行客场演出,但舞团首席的更衣室同样安排得舒适豪华。
夏伊达在更衣室的门前立住了,静默了片刻,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每一次,夏伊达总是疑心自己看到了格雷的影子,但是这一次,她感觉自己闻到了格雷身上的气味。
她其实是循着气味一路找过来的。
现在,那个气味的源头,就在这扇门的里边。
夏伊达一咬牙,咔地一声把门打开,推门走了进去,又顺手把门带上了。
随着眼前所见,她的心忽然跳得像擂鼓一样,因为远远的,在窗户旁边,背对着她,真的立着一个瘦削的男人的影子。
那个人显然是躲避着她的一路追逐逃到了这里来的,可是此刻,他似乎已经没有了躲避的意思,他只是犹豫着,似乎不知该不该转过来面对她。
夏伊达突然冲过去,从后头一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颤抖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把她的身影罩在他的影子里。他低下头,刚好看到她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左手的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的钻戒闪烁着浅浅的光。
他那非常好看的冰蓝色瞳仁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疼痛,但他很快就望向了她的眼睛,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微笑。
“Hi,伊达,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似乎用尽了全世界所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