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县在郧阳府的最西端,自竹溪县再往西走,便是位于郧阳府和汉中府交界处的白土关了。白土关扼湖陕边界要隘,距离汉中平利县非常近,地势雄阔,沿山脊设关,形势十分险要。
如今大雨滂沱,竹溪河河水暴涨,河岸道路与通往白土关的山谷小道,也都变得泥泞不堪,非常难以行走。董源与数十名明军官兵从竹溪县城中逃出后,便在竹溪河北岸一堆泥沼之中,勉强奔往白土关方向。
白土关与竹溪县城相距不算太远,可由于雨势甚大,加之山路泥泞难行的缘故,董源这一队兵马,狂奔半日,也尚未看到白土关的影子。
好在闯营并未派兵沿途袭杀,否则定如刘宗敏所言那般,这队官兵必会落得个片甲不留的结果——这倒也是闯营刻意为之,闯营故意放跑一些明军,让他们逃去白土关给左良玉报信,为的便是将左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竹溪县城,为闯营运动转移创造战机。
一待左镇兵马向竹溪县城进发,闯营就可以趁机从左镇兵马的封锁围堵中突围,设法北上郧西、商洛一带,同正在当地搜集溃散兵力的田见秀等部汇合了。
只是由于突降暴雨,整个竹溪山区都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明军和闯营的行军能力、侦查视野都受到了巨大影响,霎时间,战局便陷入了扑朔离迷的迷雾之中。
“到了、到了!是白土关!”
在最前面开路的几名明军官兵齐声惊呼了起来,他们在暴雨和泥地中行军,早已不成阵列和队伍了,甚至于在逃亡过程中,还有十多人跌入竹溪河和山谷悬崖之中死亡,士气早已崩溃。如今望见白土关城头的左镇大旗,终于大喘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性命,应当是算保住了。
董源从背负着自己的一名官兵身上跳了下来,他也是一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模样,浑身沾满泥水,比起饥民、饿殍还有点不如。
“我是大将军幕下文书董源!流贼攻破竹溪县城,我手杀逆贼数十百人,方力战突围而出,我要见大将军!快带我去见大将军啊!”
盘踞白土关的左镇兵马,仅精锐的战兵便有万人以上,左良玉惯于从流贼中招降纳叛,以重金、恩义厚结贼中渠魁,吸收了许多农民军中颇有战力的叛徒作为亲信家丁。加上左良玉所部素来跋扈不法,每行军至一处地方,必借所谓“打粮”的名义,搜掠地方,杀良冒功,靠着这种蛮横手段,左良玉得以积累了大量财富和粮食来养军。所以在督师杨嗣昌麾下的各部援剿兵马里面,左镇实力更在秦军之上。
此时虽然暴雨连绵,白土关小城之中被大量泥水弄得污秽无比。可还是不影响左镇军队的甲仗鲜明,城中有与董源相熟识的将领,此时带了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出城迎接。这些骑兵甲仗威势,同闯营大不相同——闯营攻打竹溪县时,也只有刘宗敏一人骑着匹老弱的瘦马,而且刘宗敏穿的也不过是件相当老旧的布面甲而已。
左镇骑兵则是人人跨着匹高头战马,而且他们穿的都不是此时明军中较为流行的布面甲,而是更加昂贵和华丽的扎甲。大明边军中,常常把甲叶藏在布面后的布面甲称为“暗甲”,制作工艺更加复杂、也更加昂贵的扎甲,则被称为“明甲”。
布面甲相对于扎甲,有性价比更高的优势。但相对来说,它的整体结构不如扎甲稳定,甲叶叠压面积小也导致同等防护面积下防御力不及扎甲。因此在明军中,无论是禁军仪卫还是精锐铁骑与将官,依旧使用高标准的扎甲。
只是明季以来,纪纲松弛、师无纪律,明军官兵的整体装备水平不断下滑,除了以天下之财赋供养的关宁军外,其他部队已很少有能力大规模装备扎甲了。
出关迎接董源的这一小支骑兵,却人人穿着扎甲,为首的那名将领,两只手臂上还带有铁臂手甲,足称天下精锐了。
“快让董先生上马,”全身披挂是铁的那名将领挥挥手,令身旁一名骑兵下马,换董源上马后,又问道,“流贼兵力几何?闯将这一支兵马,几经丧败,几乎灭绝,是以何法攻破县城?”
董源坐到战马上,整个人的状态才逐渐从亡命狂奔中放松了下来,他并未直接回答那将领的问话,而是说道:“虎臣,先带我去见大将军吧,回头我一并来说……唉,这暴雨如注,险些要了我的老命。”
被董源称作虎臣的甲衣将领,名叫金声桓,字号虎臣。他本来是和满洲的三顺王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同属于东江镇的将领,与尚可喜一样,在毛文龙死后,是东江镇中黄龙一派。东江镇灭亡后,他便投入了与其有旧的左良玉麾下,金声桓杀性很重,在蛮横跋扈的左军之中,正是混得如鱼得水——后世《明史》的编纂者不学如清,连这等史料都搞错,将闯营将领“一斗粟”的绰号安在了金声桓的头上,说他出身流贼,误导了许多人。
在李重二……或者说是李来亨后世的历史中,金声桓于左良玉病死后,跟随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一起投降了满洲人,还为虎作伥,帮助满洲人平定了江西一省。金声桓屠戮江西以后,自以为功高足以封侯,却没想到满洲主子仅仅给了他一个副总兵的头衔。但他愤懑之下举兵反正,割辫杀虏,几乎改变了南明抗战的中期格局,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左良玉的督署设在关城之内,董源和金声桓两人乘马到督署门前时,便听到幕中传出的歌乐声来。
左军在杨嗣昌的压力下才被迫进入秦巴山区,搜剿闯将一支流贼。按左良玉的本意,实在没有深入不毛、干这等毫无油水之事的动力。因此左镇屯驻白土关后,这位左大帅便日日在关城中,听着从襄阳带来的十几个歌女奏乐,只要李自成不出来捣乱,他也就不打算真废什么太大力气,去搜山剿贼了——左良玉往周边县城广派使者,催逼那些县令们给他准备粮秣军需,倒是比追剿流寇积极多了。
“大帅!学生幸不辱命,手杀流寇数十百人,终于从那竹溪县中血战溃围而出,杀回了咱们白土关啊!”
董源一边哭喊着,一边便冲进了督署之中,然后就跪倒在左良玉的面前,哭诉了起来。
正在饮酒听曲的左大帅,见到这位幕僚浑身泥水、跪倒在堂中的样子,倒也没有恼怒起来。左良玉最初也是在辽东打仗,本就认识原名佟养甲的董源,否则董源在佟家被明朝追查汉奸之罪后,也不会大老远南下襄阳,去投奔左镇了。左良玉将董源收入幕中,又委以重任,也是在为自己将来预留一条后路,他知道佟家在建奴那边混得不错,又感到大明朝廷满是一副末世气象,自然要考虑些将来之事了,因此对待董源分外优容。
“董先生不要过于惊惶了,先坐下,再慢慢讲讲流寇是怎么回事。”左良玉示意家丁们给董源安排座位,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眉目间还算俊朗,也难怪坊间传闻他和东林党领袖人物的侯恂有那么一层**关系了。
金声桓此时也走入堂中,拜见左良玉后,便坐在了董源的对面,再度问道之前的问题:“我闻闯将为避官军,改名叫做老八队,麾下只余步贼数百,这零股流寇,如何能攻破一座县城?”
左良玉也问道:“杨文弱曾几番强调,闯将此贼亦君上所深恨,定要我们擒斩闯将李自成本人。但闯贼兵势,如今远不及献、操二贼,督臣熊文灿无能至极,玩寇失计,搞的献操二贼又趁势而起,若无必要,我兵还是要以剿献为首务。”
崇祯九年,张献忠在许州杀了左良玉的哥哥,加上他们几次对垒交战,左良玉多占据上风,可每每都让张献忠死里逃生。此前熊文灿要招抚张献忠的时候,左良玉也是极力反对,如今张献忠在谷城重新举兵,更是坐实了左良玉的预测。不久前左良玉与明军副总兵罗岱追剿张献忠,又遭到伏击兵败,连罗岱本人都被击毙。因此左良玉一心还是想着,尽早能离开这毫无油水的郧阳山区,去找自己的老冤家张献忠报仇。
见左良玉有些不想出兵的模样,董源不免情急起来,他立即答道:“向闻杨督师汉水之捷,报杀李自成精锐殆尽,自然是没有疑虑。但闯将这所剩无多、数百之贼,实在是渠魁中的渠魁,凶狡中的凶狡,二十年来练成至精至悍,不死不降。竹溪之役,便是此等数百贼种,得乱民之内应,开城门而纵贼屠城,方使得县垣失陷。”
但董源又担心自己把闯营渲染的过于强大,不符合自己所谓“手杀数十百人”溃围而出的战绩,而且也怕吓到左大帅,便又补充道:“但竹溪一役,学生与秦兵躬亲临阵,与决雌雄,以争一旦之命,而明报帅之心,手杀剧贼已有数十百人,料其必元气大伤。此时大帅进剿竹溪,定能收取全功。”
不过左良玉自己就是杀良冒功、飞报大捷的一代宗师,又怎么听不出董源话中浓浓的水分来呢?但李自成仅剩下数百部众这点属实,若闯将一支兵马正在竹溪县城中,此时又连下暴雨,限制了闯贼出逃的可能性,确实是一个彻底剿灭李自成的好机会。
“只是如今大雨连绵,恐怕不利于大军作战啊。”在旁的金声桓有些担忧的说道,暴雨中的山区,对于善于流动作战、人数又少的流寇来说,实在是一块很有优势的战场。
“这个天气,我们恐怕不能尽出兵力,如泰山压顶、击灭流寇了。”左良玉将一杯色泽光润的酒水饮入口中,又问董源,“依董先生所见,我兵应以多少人马,方便于击灭这股流寇呢?”
“雨天地寒,战马亦容易受凉患病,大概不便于以骑兵出战。”金声桓也再度补充道,他也不愿意娇贵的骑兵们在这个暴雨天气里出战,万一遇到山洪,损失就太大了。
“那……”董源感到了一点压力,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场暴雨天气,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对流寇大大有利了,“流寇余贼不出数百之众,大帅以精兵二千,必可握有全胜之算。”
“好。”左良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吩咐金声桓与董源去安排兵马出战之事,“山路狭小,兵多反而不便,也不利于马战。虎臣和董先生先去领步卒精兵一千人,然后立时卷甲出关击贼,应可收得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