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李来亨的面前,郭君镇表现的充满信心。但实则他的心底,对奇袭的成功把握,也只有五成而已。
郭君镇是闯营的老资格了,崇祯初年他就作为孩儿兵跟着李自成上阵杀敌,在沙场厮混了将近十年。以这样深的资历,郭君镇在闯营中的地位却比郝摇旗还要低,甚至于被李自成当成老弱,安置到了小虎队中。
他当然对此愤愤不平,郭君镇自负他从少年时就在刀口上舔血,累战塑造的兵略经验,绝不弱于闯营中的任何人。
可就像他对李来亨直言不讳,说李来亨用兵如何不妥一样。郭君镇也深知,自己的毛病就是过于自信、过于自负,乃至于到了眼高于顶的地步。
他以前本来是在田见秀的麾下任职,以田见秀的宽厚温和,尚且不能怪容忍郭君镇的自负。这就不用奇怪,身负韬略的郭君镇为何会蹉跎这么许多年了。
以郭君镇的性格,之前说李来亨用兵“极为不妥”,实际上已经是做了极大克制——因为就兵略的方面来讲,郭君镇算是比较敬服李来亨的话,所以说话不像他过去在田见秀麾下时那么难听。
闯营之中,连带上李自成,郭君镇也不过佩服两个半人而已,一个是李自成、一个是李过,还有半个则是已经牺牲的刘宗敏。
其余如宽厚的田见秀、骁勇的刘芳亮、沉稳的袁宗第,都不入他的法眼。
可夷陵一战,郭君镇却觉得不要说是自己用兵,便是李自成、李过、刘宗敏用兵,恐怕也不能取得李来亨这样大的战果。
也因此,本来对功名利禄已很淡漠的郭君镇,才会在李来亨的面前升起强烈的好胜心来。他很想获得一个机会,能够与李来亨深入交流用兵之道。
郭君镇也相信,李来亨不会是一个像田见秀那样的迂腐之人。
饶是如此,郭君镇对于自己提出的这招奇袭之策,也十分担忧。他在郝摇旗的面前,虽然充作极为镇定的样子,但当这支五十人的小部队进入到偏僻崎岖的山道后,郭君镇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用兵之道,不仅是“智力”的较量,也是“毅力”的较量。
就“毅力”的层面来讲,郭君镇就薄弱了一些,甚至还不及郝摇旗。郝摇旗虽然一身小毛病,头脑也简单,但却拥有一颗无论如何都淡定自若的大心脏。
当郭君镇紧张不已的时候,郝摇旗却还满脸嬉皮笑脸。
郝摇旗把惯用的那支枣木棒背在身后,手上提着一支便于在狭窄地形白刃搏杀的短刀,嘿然笑道:“小郭,你出的主意被咱管队如此夸奖,这场仗打完以后,一定就能有所升徙了……我记得你在田哨爷那边做卫兵,都做了四五年了吧?一来到小虎队,这么快就要升到头领啦,咱们管队也是大眼识英雄!”
郭君镇听到郝摇旗满嘴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中沉重的压力感顿时消散一半。
他拍拍郝摇旗的肩膀,笑道:“是慧眼识英雄吧!郝哥,谢谢你跟我一块来,这回咱们还要靠你的本事,才能杀进屏风寨里。”
“嘿嘿。”郝摇旗露齿一笑,他将短刀反手握持,刀面反射着日光映起一片寒芒,“我们快到了吧?小郭,接下来怎么办,就全听你的啦!”
郭君镇也将佩刀出鞘,他武艺平平,但也不打算在这场战斗中甘居人后。
一阵西风吹过,哗啦啦的树叶响声中,郭君镇将佩刀举到齐胸的高度,从左向右划过,沉声道:“一鼓作气!若遇到守军,郝哥你带第一阵兄弟抵近寨墙,弓箭手在后掩护,第二阵兄弟跟我贴着左面山壁迂回过去!”
虽然这支奇袭小部队也带了震天雷和鸟铳等火器,但郭君镇见这处小路人烟稀少、十分安静,不愿使用火器造成过大躁动,吸引来过多守军,便决定只用弓箭进行掩护。
郭君镇用垂下来的帽绳将自己散落的几梢头发束起后,对郝摇旗抱拳拜托道:“郝哥,第一阵就托付给你了!”
郝摇旗没有说话,只是咧嘴笑了一声,便带着先锋的几名老部下,头也不回地往寨墙处冲了过去。
此时屏风寨正面遭到了李来亨的全力进攻,于大忠甚至都亲自到寨墙的最前线督战厮杀。后方几处小路的守兵,也大多被调到最前线参与防守,在郝摇旗进攻的那段寨墙上,只有区区五名寨兵防守。
然而郭君镇依旧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他虽然不知道像胡斯战争中捷克人依托木城,用五十人阻挡住上千名骑士的战例。却也知道,只要于大忠回过味来,调动援军协防,小虎队就将彻底失去破城战机。
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郝摇旗建立殊功。
“有敌……!”
“放箭!第二阵的弟兄们,跟我上!”
寨墙上的五名守兵,刚刚看到小虎队奇袭部队的身影,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郭君镇所部的弓箭手以箭雨压制。
而郝摇旗则一步没有停歇,他背着枣木棒,手擎短刀,仿若猛兽一般的庞大身躯此时却爆发出了脱兔一般惊人的速度和灵活性。
像一座肉山般的小虎队悍将,在其他先锋的帮助下,眨眼间就抵近了寨墙墙根,然后一脚踏在云梯之上,飞速先登。
寨墙上的五名守兵,在惊慌失措中未能第一时间呼救、请求增援。他们还没想明白,闯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后方,就看到一个身高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大个子,翻过寨墙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郝摇旗歪嘴一笑,却只让屏风寨的守军感到了发自心底的恐惧。他将右手的短刀原地抛掷了一下,变反手为正手,正好把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寨兵刺死——郝摇旗随即弃刀,换上了自己用惯手的枣木棒,一下又扫倒了一名守兵。
直到这时候,剩下的三名守军才反应了过来。他们一边高喊着“有敌人”、“有偷袭”,一边二人合力将云梯从寨墙上推倒。
可惜时机已失,郭君镇已经带着第二阵的将士们从紧贴山壁的一侧寨墙处攀爬了上来。他先让几名闯营将士控制屏风寨的后门,之后自己才带着两名部下赶去救援郝摇旗。
郭君镇一刀将寨兵的头颅斩断,鲜血从其脖颈处喷洒而出。但守军还在进行最后的顽强抵抗,最后一名寨兵提起三眼铳,在极近的距离内对着郭君镇射出一枪。
在小虎队将士们的惊呼声中,郝摇旗飞身一扑,将那名寨兵扑倒。但三眼铳还是发射了出去,扑通一声,郭君镇应声倒地,鲜血从他的胸口中流淌下来,显得分外狰狞。
“投降免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
惊怒之中的郝摇旗厉声高喊,剩下几十名相继从后门处涌入屏风寨中的闯营将士,也跟着他高呼了起来。
“投降免死”和“倘不投降,一齐杀光”的声音,瞬间响彻屏风寨中。小虎队的将士们都因为郭君镇被守军射伤,分外激愤,郝摇旗更是杀红了眼,想要纵兵杀戮,将寨中之人尽数砍光。
但郭君镇在闯营发展的早期,就已经是少数特别注重军纪的人物了。他虽然被三眼铳击倒,感觉肋骨都断了几根,但意识还十分清醒,也还能说话——郭君镇眼见郝摇旗惊怒发狂,便不顾伤势,急忙让部下过去劝阻大家不要滥杀无辜。
“不要让郝摇旗胡来,激起不必要的抵抗!只许烧屋,不杀妇孺!”
但这时候郝摇旗已经因为老朋友郭君镇被打伤的缘故失控了,他冲在最前面,带着一小队人马将屏风寨中的草屋和马草堆纷纷点燃。
“你们都去烧茅草屋!都给我喊,倘不投降,全部杀光!”
郝摇旗可不像李来亨和郭君镇那样还有一些妇人之仁,对他来说,军队纪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岂有自己的兄弟来得重要!
在屏风寨的后方,有许多矿徒军的妇孺家眷。好多年轻的妇女见到郭君镇这支天降奇兵,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们大多在屏风寨过了好几年的安逸日子,以前从来只有屏风寨去欺辱其他山寨、淫掠其妇孺的份,这还是第一次轮到屏风寨自己遭难!
这些妇孺们都以为是小虎队的大军已经攻破山寨,她们也知道屏风寨过去打破一家山寨后,会将这家山寨全部男女杀绝的做法,心中再无生意,全都疯狂地哭喊了起来。
屏风寨中,哭声震天。
但这一点没有扰动郝摇旗的心弦,他这个平素看着憨厚的大块头,这时候满脸鲜血,狰狞杀戮起来,却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
“小虎队的弟兄们为了攻打这个破寨,死伤都上百人了!大家不要手下留情,屏风寨的狗贼,哪一个敢反抗,就杀光全家!”
郝摇旗的疯狂杀戮,已经到了近乎于官军地步的做法,也给崩溃的守军精神来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屏风寨中本来就有许多不满于大忠高压统治的小头目,他们在战前大多都和李好为首的本地山寨寨主建立了联系渠道,两面骑墙,随时准备在不利时出卖于大忠。
现在郭君镇和郝摇旗杀入屏风寨中,四处放火杀掠制造混乱,便使得这些小头目产生了误判。认为屏风寨大势已去,觉得大批的闯军主力已经打进了寨内,于大忠彻底没希望了。
正在望楼上指挥火炮部队射击攻寨联军的朱由柀,他本来就很担心,在之前同小虎队方以仁、李世威的炮战中,损失了很多火炮,即使战胜,之后可能也会受到于大忠的惩处。
这时候看到屏风寨中到处起火,四处冒起浓烟,就更加觉得于大忠没有前途,这条大腿不值得抱了!
他咬咬牙,想起战前自己从李好那边收下的一百两贿赂,觉得或许投奔老熟人李好也算是一条出路。当即便让自己的亲信控制火炮,调转炮头,对着寨内的方向进行射击。
有几名和朱由柀关系不算特别亲密的寨兵面露犹疑,他马上便和亲信动手将这些人斩杀,“于大忠已经完蛋了!谁阻止老子投降,就是想逼死老子和所有兄弟!”
“兄弟们,都听我的命令,调转炮口——敌在屏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