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正在长江的船上,江流湍急,船如箭发。如今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沙市,方能知道张献忠的行踪,决定继续追剿方略。他孤独地坐在大舱中,久久地望着窗外江水,不许人进来惊动。后来他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他将各股农民军逼到川东和鄂西一带,大军四面围堵,收复了夷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纷纷投降,罗汝才也已经决定投降。
他想,只剩下张献忠一股,已经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
无奈首先是四川巡抚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战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秦军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境内,使堵御西路的兵力空虚。
张献忠对罗汝才又劝说又挟制,使罗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处,突入四川内地。
他亲自赶往重庆,打算将张、罗驱赶到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包围歼灭。无奈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尚方剑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
半年之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川东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顺沱江南下,到川南沪州,再从川南回师北上,绕过成都,东趋通江,迅速南下,行踪诡秘,消息杳然,过了端日,突然在开县黄陵城出现,消灭了总兵猛如虎率领的堵截部队,从夔州、大昌境内出川。
他奉命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毁于一旦!
他望着江水,继续想了很久,苦于不知道张献忠将奔往何处,也苦于想不出什么善策,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朝廷申诉,可是常言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如今只好听别人的攻讦!
他的心情颓丧,十分沉重,不自觉地小声叫道:“皇上!皇上!……”
杨嗣昌出马督师以来的许多往事,不断地浮上心头。去年他收复夷陵,在鄂西招降诸贼,杨嗣昌最重视的是王光恩这一营,在大船上特予接见,给以银币,好言抚慰。
王光恩也叩头涕泣,发誓效忠朝廷,永无二心。他的关营人马近来死、伤和逃散的约有一半。杨嗣昌命他挑选一部分精兵随军追剿,其余的由他率往郧阳、均州驻扎,整顿训练,归郧阳抚治调遣。
接见了王光恩以后,杨嗣昌就在大船上批阅文书。他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不久前破了大昌之后,继续向西。他还不明白张、罗的作战意图,但是更证实了他原来对幕僚们说过的一句话:“倘献、曹二贼合股,则剿局必多周折。”
当天夜里,他同幕僚们商议之后,连着发出了两道十万火急檄文:一道给驻扎在竹山境内的左良玉,命他今夜驰赴秭归,使张献忠不得从夔东重入湖广;一道给川抚邵捷春,命他坚守梁山,使张献忠不能够奔袭重庆。
第二天黎明,巫峡中黑森森的。只听得三声炮响,最前边的一只大船上鼓角齐鸣。稍过片刻,船队起锚,开始向夔州进发。
巫山县文武官吏、士绅和王光恩等新降将领,跪在岸上送行。
但杨嗣昌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命一位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上传谕地方官绅免送,严守城池要紧。
每一只大船都有许多灯笼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帜飘扬,像一条一里多长的巨龙,在激流中艰难地蜿蜒西上,十分壮观。
为着早到夔州,今天每只船都增加了纤夫。在悬崖峭壁的半腰间,稀疏的灯笼在暗影中飘摇前行,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杨嗣昌从船窗中探出头来,向下看,水流汹涌,点点灯火在波浪中闪动,几丈外便是一片昏黑;望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虽然已经有轻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来非常遥远,并不属于这深而窄的、随时都有沉舟危险的峡中世界。
船一转头,连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见了。
他一路上已经经过不少暗礁险滩,从此到夔州还要经过瞿塘,绕过滟滪堆,一处失误,便将在艰险的征途上死于王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
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这时他还不知道洛阳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
他在当时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年从夷陵入川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他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杨嗣昌的儿子杨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意城守,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人与流民以可乘之机。
“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
杨山松转而问道:“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杨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更少,只剩下三四千人,纵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袭襄阳;纵然奔袭襄阳,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张兵备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
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
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天乎!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