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带大军离开随州以后,虽然有贺锦和白旺留守,可随州百姓依旧是心有戚戚,人心浮动。
这些年来中原之地,征战频仍,水旱为虐,穷民死于兵祸灾荒者不知凡几。百姓思盼安定,犹如大旱之盼云霓。自从李来亨在随州新基肇奠、设官行政以来,德安府、黄州府各地均有复苏气象,随州市民,人情皆寄于李来亨一身之上。
他的离开,确实使人感到失望和不安定。
但陈可新出任随州牧以后,立即安定人心,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把形势稳定了下来。而今随州,士民生活安定,虽不能说百业俱兴,但街上熙来攘往,市肆交易正常,没有看到抢劫斗殴之类的事发生。
城门兵部总洛彬和李玮群两人,都是随营学堂毕业的一期生。李来亨并未将闯军老本劲兵悉数带走,还是留了一部分在随州协助守御,除了这些一期生外,像李破虏等教员军官也留在随州城内。
洛彬曾送过粮食去州衙大堂,他提到大堂前的一副楹联让人耳目一新,令人感到一种新的气象。
“一副楹联?怎么写的?”李玮群不比搢绅家出身的洛彬,是贫户出身,但在随营学堂学习期间,他已逐渐知道诗词楹联这些文人的玩意,并产生兴趣。
“那楹联就挂在堂柱上,写的是:‘掌随州一颗印,秋肃春回;受百姓半文钱,天灾人祸。’”
“好,写得好!”
李玮群还没回答,负责他们这一处城门的掌旅军官李凤梧就赞叹出身。李凤梧和管理随营学堂的提点教员李破虏一样,都是保定兵军官出身,他本来也在随营学堂教课,现在则一起被调出来协防随州城。
“教员!”
洛彬和李玮群看到李凤梧,都啪的一声站直,给他行了一个随营学堂学生中常见的军礼。军礼姿势是一种举手礼,要将手掌笔直切在眉边附近,表示尊敬。
李凤梧给他们还了一个礼后,强调现在洛彬、李玮群都已经不是随营学堂的学生,而是闯军中担任部总一级的重要军官,不能显出这样毛毛躁躁的样子来。
他说完这点后,又问道:
“卿平,楹联是陈州牧自己写的吗?”
“是。”卿平是洛彬的表字,他站直身体回答说,“我送粮去州衙时,州牧大人还亲自做了顿饺子招待我,只可惜饺子馅儿全是素的,州牧是有点小气了。除此之外,陈州牧处事真是稳重,听说他还到处探访民情、安定人心,在随州吏民之间,已经是有口皆碑。”
李凤梧点了点头,他年纪颇大,看起来约有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样子,留着一抹山羊胡须,说话带有很重的北直隶口音,道:
“如果闯军所有的州县官都能像陈大人这样做法,不愁我们对付不了左良玉。”
楹联的文字比较浅显,读书不算多的李玮群也能看懂,他很喜欢其中不受百姓半文钱的那句,感叹说:
“如果我老家大别山的官吏也都像陈大人这般,我阿爹阿娘就不至于被收租收粮的差人活活打死了。”
李玮群是一个身材高大又充满活力的战士,但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起来,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洛彬是搢绅之家出身,很难完全对李玮群的经历感同身受,但李凤梧虽然是卫所世袭军官的出身,可他从军时卫所军制已经败坏,他自己在军中也常受主将家丁的欺压,明白李玮群心中的难过点在什么地方。
李凤梧正想说点什么宽慰李玮群,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号角划破了随州城寂静的上空。他远远望去,看到一小队闯军的夜不收疾驰奔回城里,等城门兵将印信、人脸、身份还有衣甲全部辨认清楚后,李凤梧便赶忙令洛彬和李玮群率部将城门打开,放夜不收入城。
“左贼来攻城了!”
这条消息都在守军的预料之中,守军如此枕戈待旦、严阵以待,等待的就是左军的进攻。可是当左镇兵马真的抵达时,人们心中还是非常没有底气的。
李来亨所部闯军,对官军最大的胜利就是在黄麻之战里打垮了湖广巡抚宋一鹤的万余楚军。可是黄麻之战的胜利,建立在官军和沈庄军内讧的基础上,何况左良玉的兵力三倍于宋一鹤,左军的战斗力也要远胜于宋一鹤的抚标。
城内的守军,又还有很多是战斗力并不可靠的左、治两营。
人们不能不有所担心。
洛彬还有李玮群,他们两人都是第一次上阵见识这种大场面。紧张的情绪使得他们的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显得举措不定起来。但李凤梧是经验老道的军官,他用快速、沉稳又卓有成效的组织,带动了城墙上全部的守军。
那些随营学堂的一期毕业生,每个人都很熟悉这位可靠的老教官。在他的引导下,洛彬、李玮群……还有其他许多随营学堂毕业生和幼兵团将士都沉住了气。
兼任支度使和军器院总监的白鸠鹤,由他督造出来的小型红夷炮发挥了杀伤敌人的高效率。闯军能初步掌握铸造小型红夷炮的技术,多亏了恳德记在黄州招募的一个福建人张光,他在黄州府做茶叶生意,但却是个内地罕见的天主教徒,曾跟传教士学过拉丁文和数学。
有张光的帮忙,闯军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铸造出了可堪一用的小型红夷炮。
虽然炮弹的斤数还比较低,但闯军的炮手都受过方以仁和李世威的教学,射术比一般官军炮手好得多,顷刻间就打死不少左兵。
守军火炮较远的射程和更良好的射界,在很远的距离上就能够攻击到左军阵后,破坏他们组织进攻。一阵炮轰箭射,将试图靠近壕沟和城墙的左军轰击得站不住脚,纷纷撤退。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胆气很足的左镇老家丁,疯了似地架着云梯冲过壕沟,贴近到城墙一面。像洛彬、李玮群等基层军官,便组织城头守军用铁挠、铁钩、拒木等工具专门对付云梯上的敌人。
等他们爬上城墙,将要登城的一刹那,就突然从隐蔽处跑出来用挠钩把他们钩进城来杀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墙中凿个洞,支出拒木去把云梯连人一齐推翻,使登城者坠地而死。
更直接的办法是用脂膏、松柴、干草等容易燃烧的物体,点着了火掷下城去,再用精度较高的鸟铳集火射击。
一方面是奋不顾身地猛攻,一方面是舍生忘死地死守。
左军士兵都听说随州积粟如山堆,全都疯狂向前涌动,势要夺取这些粮秣,表现出来了让闯军大开眼界的惊人战斗意志。很少数一些从云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经踏上搁在城墙上的搁板上。
但闯军将士也毫不畏怯,李玮群亲自带着三名刀牌手也抢上搁板,阻拦敌人上城。双方就在离地几十尺高空上,一块宽度不到一丈的搁板上进行一场有死无生的搏斗。搁板上没有转身、逃脱的余地,兵刃一交,就有一名左兵坠下城来,剩下的人则互相扭作一团,略一转侧,一名闯军战士和一名左军官兵同时掉落,一齐坠死。
战况越发激烈,左兵攻城是这样快速而猛烈,几乎让闯军招架不来。由于苗里琛率领的矿徒兵,在枣阳被左军突袭,受到了很大损失,闯军就不能在随州使用他们精通的“守险不守城”战术,而只能采取传统的守御方式,和左良玉拼消耗。
战火翻腾,硝烟滚滚,连续轰隆数声以后,左军也开始发射火炮了。左军火炮数量极多,虽然射术不佳,准头也很差,可靠蒙都有好几发炮弹蒙到城墙上。有三四处城垛都被大炮炸的粉碎,溅射开的飞石霎时间便打倒了七八名士兵,洛彬的胸口也被飞石擦伤,他赶紧让士兵准备稻草、布帛和棉被,来以备飞石的四处溅射。
“哈呀!”
体格强健的李玮群将搁板上的敌兵全部推了下去,接着闯军一把大火,便把许多云梯烧成灰烬,火焰冲天而起,遮蔽了白日。
“左良玉真是够下血本!”
随州领导班子的三个人都站在城头附近,白旺也为左军疯狂的攻势而感到震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官军爆发出这样猛烈的战斗意志,左军的亡命之力,确实惊人。
但是贺锦更担心的却不是正面城墙,湖广籍贯出身、更为熟悉水战的刘希尧说出了左金王的担忧:
“随州的渡口和水门更为危急,左军有水师而我无水师,只能任凭挨打,而不能突出去反击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