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蔡琰也不是第一次假扮男儿身出蔡府了,定安城大大小小的地方她逛了不少,闭上眼睛都能通过街道上的叫卖声猜出街道的名字,要找一座乐坊总是不难的。
而且,这拨弦居是定安城中少有的大乐坊,在蔡琰眼中,这路线就更是明确。
这间乐坊平日里本该有不少文人雅士聚集在此,仅仅从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的悦耳的丝竹之乐。
然而经过昨夜的兵变,现在有心情听曲子的人少之又少,自然也就十分冷清,连丝竹之声也不再传出。
秦轲和蔡琰两人不是为了来这听曲的,也不怎么在意,绕进乐坊一旁的小巷子里,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的眼前,刚刚把竹片塞到秦轲腰间的行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小姐。”之前只是惊鸿一瞥,秦轲并没有看清楚太多,而现在正面相见,那人一身朴素的棉衣,年岁大约四十,脸上经受的风霜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粗糙无比,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进定安城,贫困的农夫。
只不过,他眼睛里的锋芒,和他虎口处厚厚的老茧,却出卖了他的身份。
蔡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有些犹豫地道:“你是?”
那人双手作揖,行礼道:“小姐不必知道我是谁,入左仆射大人门下后,便早已舍弃了名字,如今无名无姓,不过是一介无名之辈而已。”
若能有名字,谁愿意轻易地舍弃?
毕竟那是代表着一个人开始人生的初始意义。
然而蔡琰却很快地明白过来,是正是父亲和哥哥秘密在城外训练的死士。
死士不等蔡琰继续说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已在蔡府之外静候了几个时辰,从昨夜到今日,征南军的巡查越发严密,要在蔡府附近停留越来越不易了。”
“时间不多,还是长话短说。”死士道:“小姐,属下是奉左仆射大人的命令,拦截你回府的。知女莫若父,大人早已猜到你得知昨夜之时一定会义无反顾回府,于是专门派出属下几个在附近隐匿观察。”
“拦截我做什么?”蔡琰心中一动,眼神闪烁,“府里……已经危险到这种程度了?那我更应该回去跟爹爹还有兄长们在一起,不管如何,有事情总要一起担。”
死士摇摇头:“这正是大人最担心的事情,所以他才派我拦住你。大人说,现如今局势已定,蔡家败落已成定局,国主怜他是忠君为国,虽知道他私自豢养三千死士,但还是宽恕了他,只是削掉了他手里的所有权位,以太傅之名,行保护之实。”
他说到这里,心中难免有几分悲伤,昨夜那场局,他们可以说是奉献了一切,然而以他们这些死士无量之鲜血无量之头颅,最终却只换来这样一个惨痛的结局,这让他这样一个舍弃了姓名的人,都有些愤愤不平。
只是世事如此,面对驰骋疆场多年虽有败绩但战斗力惊人的征南军,他们三千死士虽然身手不凡,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剩下他和一些残党虽然逃了出来,但面对全城的搜捕,他们又能藏到几时?
一夜之间,他们的兄弟不是被抓就是被杀,他自己也不知能再坚持多久,或许明日,或许后日,他也该随着那些兄弟们一起走上刑台了吧。
但他并未畏惧,眼睛里逐渐亮起了刚毅的光。
蔡邕招揽他们的时候,曾经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既然如此,他也该把自己最后的这点事情做完:“蔡襄蔡阳两人虽也在府中,但国主已经下了诏令,不日就会把他们调进征南军,虽说远离朝堂中枢,有那么点放逐的味道,但这也是国主的一种保护。左仆射大人曾经对朝堂的影响力太大,就算如今失势,也很难让杨太真放心。若他的两个儿子继续留在朝堂中枢,迟早会成为杨太真的眼中钉,而他们去了征南军戍边,杨太真也会放心些。至于大人自己……他会留在定安城,受杨太真探子的监视,但不必要太过担心,府中一应供给仍如往常甚至犹有过之,毕竟现如今他是唐国的太傅,没人敢故意怠慢。”
“那我更应该回去了。”蔡琰道:“兄长都被调离了定安城,爹爹一人又得被软禁在府中,多我一个人,也可以说说话。”
死士却否定了她:“这样不妥。大人说了,如果你现在回去,对局势毫无助益,囚笼中已有他一人,再多你一人进去,百害而无一利。杨太真现在要的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削弱蔡家名望的办法,大人左思右想,最后认为,杨太真会指派右仆射王云的儿子王盖娶了小姐,到时候成了亲,不分彼此,一些人自然就会倒向她。”
说着,他哼了一声,道:“大人是何等人,怎会与那样的脏污之徒结成亲家?”
他望着眼神同样闪出不屑的蔡琰,露出了几分笑容,这或许就是虎父无犬女?
即便是个女子,也能知天下兴亡,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不会因为时势委曲求全。
“所以小姐,你现在不但不能回府,反倒应该尽快出城,离定安城越远越好,若是被杨太真抓住,许多事情只会更加麻烦。大人不是个能轻易认败的人,现如今他不过是当一名囚徒而已,而小姐若真的因为局势不利,被杨太真指婚给了王盖那小子,才是大人最不能容忍之事。”
蔡琰冰雪聪明,死士只是略微地一说,她立即明白了蔡邕的意思。
父亲的考量深远,她如果因一时意气真的回了府,对父亲而言,对自己而言不过是又套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何况如果真的让她嫁给王云家那个只知道日日逛青楼,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子王盖,她宁肯用刀子自尽,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死士欣慰地看着蔡琰的神情,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话,笑得洒脱,他再度拱手作揖,但这一次,却不是向着蔡琰,而是向着秦轲。
他的腰杆笔直,却几乎一揖到底,用尽了力气。
“这位公子。”死士声音沉重,如一柄巨锤深深地击打着秦轲的心房。
秦轲一时有些惊慌,没想到自己会受这样的大礼,赶忙去搀扶,而死士岿然不动,道:“公子这样年轻,就已有如此深厚修为,将来前路定不可限量。这次……只能不得已将小姐托付于公子,还请公子不要推脱。若他日有机会,蔡府必将百倍报答。”
“这是怎么说的?”秦轲见扶不起他,只能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紧张地回道:“蔡琰是我朋友,我当然帮她,至于报答不报答的,我从来没求过这些。”
死士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如释重负,转而起身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蔡琰看着他,猜到他打算做什么,道:“你要回去?”
“大人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做到,现在即便我活着,对左仆射大人也已没有太大帮助。我等当初一同起誓,歃血为盟,我们一同举事……”死士神情平静,“一同赴死,我不能例外。”
蔡琰看着他沉静的神态,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死士离开之后,蔡琰和秦轲依然并肩而行,只是这一次的他们的目的地不再是蔡府,而是米铺。
定安城的所有城门都处于封闭状态,在这样严谨的搜捕之下,他们在街上多停留一会儿,就多一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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