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怡将前世最初八年的经历大概讲了一遍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虽是大概,但她将能想起来的事都说了,毕竟事隔多年,她那时又年纪尚小,许多事别人根本不会在她面前提起,因此她只能凭记忆中周围人群的谈话和行为去推断。饶是这样,也听得卢老夫人满面寒霜,脸色发青。
文怡见祖母气愤到这个地步,犹豫了一下,便忍住没把自己为抗婚而出家并离开顾庄的事说了出来,只是道:“孙女儿只记得四伯父与四伯母为孙女儿说了一门不大如意的亲事,就在孙女儿为这门亲事置气的时候,隐约听到了赵嬷嬷的叫唤,随口应了一声,梦就醒了。那时候孙女儿正发着烧呢,因此一些细节上的事,也记不大清楚了。”
卢老夫人两眼直盯着孙女:“照你方才所说的,你四伯父两口子待你只是冷淡些,吃穿上并不算刻薄,在族里还得了好名声,那又怎会给你安排不如意的亲事?!你可记得是哪一家?!”
文怡略一迟疑,低声道:“孙女儿并不认得,是长房的三姑母保的媒,说是柳氏一族的子弟……”
卢老夫人皱了皱眉头:“恒安柳氏的人?那倒也罢了,是旁枝的子弟?为什么说不如意呢?!”
文怡迟迟没回答,卢老夫人双眼一瞪:“还不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三姑母性子虽不大好,却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祸害娘家侄女!若不是好人家,她为什么要保媒?!”
文怡一个激灵,忙道:“祖母熄怒!实则是……孙女儿也说不清楚。三姑母虽说那是柳氏旁枝子弟,但有人告诉我,那人实际上是三姑父的庶长子,因占了个长子名分,不为三姑母所容,因此才会对外人说是旁枝出身……”
卢老夫人一听,脸色都变了:“是庶子?!欺人太甚!”
文怡小声道:“虽说是庶子,但听说参了军,在边疆立下大功,又得了官爵的……别人告诉我,三姑母是怕他得了势,将来会压住柳家表哥,因此要在娘家人里给他选个嫡妻,好绑住他的手脚……”
卢老夫人脸色略为缓和了些:“既是个有出息的,出身差些也还罢了,只要性情好,知道上进,未必做不得亲。”顿了顿,微微冷笑,“怕是因为看中了对方的身份,你四伯父四伯母才会将你嫁过去吧?”
文怡涨红了脸,声音压得更低了:“可是……那人破了相,又有残疾……而且……他先前已经娶过一房妻子了,只是后来没了,因此……”
卢老夫人的脸色再次转黑:“不但是庶子,还是填房吗?!长房委实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不停地拍着床板,一时激动,便咳了起来。
文怡忙轻抚祖母的背,又倒了热茶给她,好半晌才缓过来。看到祖母气愤的模样,文怡红着眼圈道:“这都是孙女儿梦到的事,如今还没发生呢,只要小心防范就好。祖母别气坏了身子。只要您好好的,他们就欺负不了孙女儿。”
卢老夫人缓缓点头,握住孙女的手,半晌没说话,但眼神渐渐变得坚毅,似乎已经下了什么决定。
文怡却看得心中一惊,忽然想到,万一祖母为她早早定下亲事,那该如何是好?!
她对嫁人为妻这种事,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记得前世的师父曾跟她说过,女子嫁人后,日子过得是好是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有许多不如意处,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显露,不过是强撑着体面罢了。想到前世随师父出入富贵人家后院时,见到那些本该性情温婉娴淑、才貌双全的女子,为了争夺丈夫的些许注意,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构陷他人、伤天害命——她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大家出身、人人称颂的贤惠贵妇向她师父拐弯抹角地打听有无可靠不留痕迹诅咒他人流产的方法,因她师父表现得一副“没听懂”的模样,很快就被冷淡地扫地出门,从此再不肯接待——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过上那种生活。哪怕是祖母做主,她也仍旧感到不安。
她知道祖母的脾气,性情正直,偏又执拗守旧。祖母所认定的好孙女婿人选,必然是出身书香人家,一脸正气,身体健康,知书识礼,有上进心,待人有诚信,又懂孝悌,会尊重嫡妻,爱护嫡出子女,家族中没有出现过违背礼教的行为,等等。可是给人以这种印象的人,就真的是好丈夫吗?她前世行走在外,听说过多少名声上佳为人正派的男子,家中同样是妻妾成群的,只要妻妾“相安无事”,就是治家有道了,实际上如何?还不一样是妻妾争风不止么?
再看一眼祖母,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勉强笑道:“祖母,其实孙女儿觉得,四伯父四伯母,还有三姑母他们,之所以会给孙女儿说这样的亲事,是因为孙女儿孤苦无依,家无恒产,又无人做主的缘故。正因为孙女儿当时只能依靠他们过活,因此他们才敢将孙女儿配给那样的人。只要咱们家过得好了,祖母身子康健,他们就算想操控孙女儿的亲事,祖母也会给孙女儿做主的,不是么?”
卢老夫人看着孙女,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嘴角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看来祖母真得把身体养好才行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们文怡争气一把!”
文怡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加紧劝她:“那前些日子孙女儿跟您说的,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多在院子里走走的话,祖母也要照做好不好?还有平时赵嬷嬷做的补汤,祖母一定要一滴不剩地喝完!外头的人有什么闲话,祖母休要理会,只管跟孙女儿说说笑笑,闲了到几家和善的婶娘家里聊聊天,遇事只管放宽心就好。别人不讲理,咱们只管交到族中公议,省得跟人吵来吵去,反倒被那些无理的人气坏了身子!”
卢老夫人笑了笑,睨着孙女:“这些话,你早想跟我说了,是不是?不是祖母想要跟人吵,只是若祖母不吵,有些人就越发不把咱们家放在眼里了。”
“不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文怡笑着抱住祖母的手臂,“咱们家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只要咱们家业兴旺,那些人只有巴结的份,又怎会小瞧了咱们?”
卢老夫人脸色一顿,淡淡地道:“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只是买地置产的事,还要再斟酌。你只道族人不可靠,又怎知你舅舅一定可靠?!我不拦着你跟他家来往,可你也不能事事依靠他家,就怕他家最后仗着亲戚情份和恩情,逼你做些不好的事。”
文怡低声笑道:“祖母放心,您最担心的就是舅舅想将我嫁给大表哥的事,对不对?可大表哥早有了婚配人选,就是舅母的亲侄女,孙女儿前些天见过,是个聪明文秀的好姑娘,跟大表哥正是天生一对呢。他们两家早有了默契,只差没有正式定下来了,原是担心大表哥身体不好,那位姑娘又未及笈,因此才推迟了婚期。大表哥待孙女儿极好的,还叫孙女儿把他当亲哥哥一般,有什么委屈都可跟他说。孙女儿本来只打算给舅舅拜个寿,并没提置产的事,可是三两句话,就被大表哥套出来了。他比舅舅还要气愤呢,替孙女儿想了好几个法子,都是能让我们家落了实惠,又不叫族人占到便宜的。”
卢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勉强:“那倒还罢了。你有这个外援,遇事也不至于束手无措,只是终究离得太远了些。再说那置产之事,岂是容易办的?如今外头的地价不便宜,先前在你九婶家里闲话时,祖母曾听她提起,她想给她闺女儿添些嫁妆,买的是平阳城南面的良田,一亩就要九两五分银子!若是离城近些,又有水源的,超过十两一亩的也有!咱们家是什么样的家境?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也不过是积下二三十两银子。今年地里产出多些,过些天租子缴上来,应该能凑齐百八十两,可这点银子想要买地,岂不是笑话?!”
文怡忙道:“先前祖母为孙女儿置办的那些首饰,算算也能值个二三百两吧?孙女儿先前看中的那块地,不是熟田,是平阴县城外的一块山坡地,开垦了种麦子,或是种果树,都是不错的,何况山坡地本就比田地便宜得多,有个三百两,应该能买下百来亩了,比母亲的奁田还要多些。孙女儿已经托舅舅和大表哥去打听那块地价值几何,又适合种什么了,没几天就会有消息。”
卢老夫人听得眉头直皱:“山坡地?还要开垦才能耕种?九丫头,不是祖母说你,这也太鲁莽了,你怎知道那块地一定有产出?!若是块废地,可怎生是好?!”
文怡小声说:“孙女儿在梦里,曾听人说起,有人买了那附近的地,开垦出千亩良田来……虽然孙女儿不知那人买的地在哪里,但总归是在那附近,舅舅应该会打听到的。只要地好,费些事开垦也不要紧,难得便宜不是么?”
卢老夫人瞪了孙女儿好一会儿,才道:“虽是梦中所见,但你也不能事事靠了这梦才是!佛祖托梦叫你知道天机,原是盼你能避过劫难的,若你只知道靠着梦中所见,为自己谋利,辜负了佛祖慈悲之心,佛祖便是再宽仁,也不能容你!”
文怡忙站起身,束手听训:“孙女儿知道了,绝不会辜负了佛祖的期盼。若是能为家里添些进项,除去祖母与孙女儿日常花费,余钱就拿去行善,多积功德。”
卢老夫人放缓了神色,点了点头:“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平日祖母没少施舍行善,你便跟祖母学着做吧,倒不用花费太多钱财,省得族里闲言闲语不断!一天到头还有人上门打听咱们家的家底!”说罢微微冷笑,“他们不过是担心你的老祖母有朝一日会改主意,收个孩子为嗣,向族里讨回祖产罢了!已经进了自家口袋里的东西,他们怎肯再掏出来?!”
文怡心中一紧:“祖母?”
“没事。”卢老夫人的神色很快恢复了正常,微笑道,“既如此,那就先等你舅舅那边得了确切的消息,再说其他。但祖母给你置办的首饰,暂时不要动,那都是好东西,去了就回不来了。若真的急着用钱,仓库里还有些大家伙,都是你祖父在时得的东西,沉甸甸的,都积了老厚一层灰,不知道的人还当是哪里来的破烂呢。记得有一套前朝的紫铜香炉,整五个,做工还不错,听说是先贤的藏品,叫不肖后人卖掉的;还有几个瓶子,也有些年头了;有一套茶具,说是纯金造的,俗不可耐,也不知道是哪个暴发的官儿孝敬的节礼;另外还有些摆件什么的,都是你祖父在任上时别人送的东西。你祖父不好不收,但东西又不入他的眼,都叫收进仓库里了。我也不耐烦去瞧它们,既是家里急用钱,就把它们卖掉吧,总能值个六七百两银子。你九叔家的产业中,不是有个古董铺子?叫他家派人来收,也省事了。”
文怡这才知道那些东西原来值那么多钱,想起前世的经历,眨眨眼,小声道:“祖母,梦里他家的铺子在收咱们家的东西时,只估了六十两,连那套茶具也说是铜鎏金的……”
卢老夫人脸色一变,微微冷笑:“叫他家的人来收!我倒想知道,如今他会估出个什么价钱来!”顿了顿,放缓了神色,对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绝不会让你受梦里的那些委屈!一切有祖母在呢,若是你还记得些什么事,只管跟祖母说。只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学一学,如今是祖母护着你,将来祖母不中用了,就要靠你自己了!”
文怡点点头,一时忍不住,抱住了祖母干瘦却温暖的身躯:“好祖母,孙女儿不懂事,以后您多教教我。孙女儿也想多学点本事,好好孝顺祖母呢。”
卢老夫人忍住泪意,轻轻抚着孙女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门外笑道:“老婆子躲在那里听什么?!难道就不能进来光明正大地说话?!”
赵嬷嬷抹着泪走进来,笑道:“老奴瞧见老夫人和小小姐的模样,这脚呀,就迈不动了。上天保佑老夫人早些好起来,长命百岁的,看着小小姐长大成人,日后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老夫人还要抱曾孙呢!”
文怡红着脸躲进祖母的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嗔道:“赵嬷嬷,你越发为老不尊了!”赵嬷嬷只是乐呵呵地笑着。
文怡拿她没法子,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到最后索性将她推出门去:“好嬷嬷,祖母饿了,你快把热粥送过来呀!”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回到祖母床前,文怡给她掖了掖被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祖母,在梦里,张叔张婶两口子最后是投了长房的,害得孙女儿孤零零一个人去了四伯父家。孙女儿这些天冷眼瞧着,觉得张叔还算老实,就是张婶有些不妥当,又是个嘴碎的,前些天救十五婶的事,她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要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