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气氛很是和乐融融。原本罗大太太就把场面维持得很好,新来的罗四太太也非常会做人,温柔知礼之余,出手大方,说话知趣,想到进京时与这样的人物同船,倒不是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因此于老夫人与蒋氏都不觉得她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只当作是客套。
罗大太太倒是有几分诧异,但很快便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难不成你先前见过顾九小姐?说来你们从前在平西待过这么多年,顾九小姐的舅家就在平阴,两地离得挺近的,莫非从前真的见过?”
罗四太太笑道:“原来顾九小姐的舅家是在平阴呀?是哪一家?兴许真的认得。不过我与顾九小姐还是头一回见呢,只是方才一打照面,我就觉得眼熟,大嫂不觉得,顾九小姐与我年轻时候的模样有些相像么?”
众人闻言都朝她与文怡脸上看去。平心而论,她们的长相并不相似,文怡是清丽中带了几分温雅,眉间却隐隐透着坚毅,罗四太太则是从头到脚都透着柔美,五官也是温婉类型的,眉间有一抹哀愁,只是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文怡个子高些,身量苗条,而罗四太太却是个娇小瘦弱的人。若说她们有什么地方相似,那就只有一点,就是给人的感觉都很温柔平和。
不过在场的人自然不会如此煞风景地把这个事实点明,罗大太太回答了罗四太太的问题,还笑着打趣她:“四弟妹,你这么说可有些不厚道,你都多大岁数了,顾九小姐这么水葱一般儿的美人儿,你也好意思说人家象你,莫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罗四太太故作不服气地道:“我是真觉得象才这么说的,即便我如今老了,年轻时候也是一朵花儿,与顾九小姐有几分象,也是有的,我已经很厚道了,至少没说自个儿长得象顾六小姐!”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文慧也自觉脸上有光,弯了弯眉眼,坐得更直了些。文娟在旁撇了撇嘴。
蒋氏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女儿美貌,比人家夸奖自己美貌还要高兴,笑呵呵地道:“四太太真是个风趣的人。”
罗二太太弯了弯嘴角:“可不是么?面上瞧不出来,其实四弟妹最会说笑了。”
蒋氏微微皱了皱眉,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稍减了几分。
于老夫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地笑道:“见礼见了半天了,大家都坐下吧,四太太想必也累了?”罗大太太闻言忙招呼众人坐下。
接下来的话题便一直围绕着罗四太太母女此行的经历,何日出发,何日经过何地,何日偶遇某位官眷,打算在归海休整几日,等等。当罗大太太听说四太太的两个女儿在路上又晕船了,病了几日,便连忙拉起两个侄女的手,摸摸她们的小脸,有些爱怜地道:“可怜见的,怪不得都瘦了。回头叫管家请大夫来瞧瞧,好生养一养吧。放心,咱们家这回找的海船又大又稳,比你们先前坐的那船强多了,绝不会再晕的。”
两个小女孩一般年纪,都只有七八岁大,粉雕玉凿的,只是小脸尖尖,瘦小得让人心生怜意,偏又乖巧得紧,听了罗大太太的话,便娇声道谢:“谢大伯母!侄女儿不怕晕船!”居然是异口同声。
众人听了都喜欢,罗大太太自然更喜欢了,笑眯眯地抱过她们,让丫头拿果子来给她们吃。
罗四太太见女儿们欢喜,也不拦着她们,只是嘱咐她们要注意礼数,不要吃得太撑,然后便向大太太致谢:“劳大嫂子费心了。”
罗大太太摆摆手,又带着几分关切地问:“你身上如何?这两年可有再犯老病?我瞧着你气色还好,路上没事吧?”
罗四太太微笑着点头:“没事,我好着呢,就是偶尔吹了风,会咳几声。南边儿冬日暖和,我倒觉得身子比从前结实些了。”
罗大太太叹了口气:“可惜,这大冬天的,你还要上京里去,不然留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好。归海虽比南海冷,但比京城可暖和多了。”
文怡自从方才与罗四太太说过话,便一直安静地坐在边上,默默地听着别人的对话,心中盘算着要怎么讨前者欢喜,这时候听到罗大太太的话,便有些诧异地问:“四太太身上不好?”
罗四太太对她和气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些老毛病,没什么要紧的。”
文怡还想再问,但又立时记起罗明敏是跟着萧老大夫学过几年的,虽然学的是兵法之类的东西,但从柳东行那手医术来看,他应该也学过医,若是罗四太太身体有恙,他自会想办法为她医治,更何况以归海罗氏的名头,请上几位名医来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不多说,只道:“四太太多保重,好生调养。您身体康健,家里人也能安心。”
罗四太太笑了:“顾九小姐真是个心地良善又会疼人的姑娘,你放心,我好着呢。”
文怡红了脸,微微低下了头,罗四太太却笑着看她,只觉得越看越喜欢。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还是觉得这姑娘象自己,想起侄儿罗明敏方才在路上简单提起的几句话,她便对文怡更添了几分亲近。她轻声将文怡召了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再看了几眼,才问:“我听说你如今跟着祖母过日子?你祖母多大年纪了?身子可好?”
文怡恭敬地道:“祖母去年才过了六十大寿,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偶尔有些小毛病。”
罗四太太点点头,又柔声道:“你舅舅家我也认得的,从前我们老爷还在在平西驻军所时,常常到平阴去,我也跟那里的官眷来往过。你舅母娘家姓秦是不是?我记得她是个极和气的人。你那位大表哥,也是个有名的才子呢,他那妹子的性情也是极讨人喜欢的,任谁在外头提起,都赞不绝口呢!不知如今可都嫁娶了?”
文怡忙回答:“大表哥在九月刚娶了亲,娶的就是舅母娘家秦家的小姐。大表姐也已经开始说亲了。”
罗四太太闻言叹息:“可惜了,我本来还想做个媒呢。”抬头再看文怡:“你常常去你舅舅家玩么?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文怡正想回答,忽然想起柳东行的嘱咐,便临时改了口:“家里离平阴有些远,因此只是逢年过节或是有人过寿时去拜访,不过因为舅舅送了小女一处田产,就在平阴县城外不远的西山村,正挨着舅舅家的温泉别院,因此见面的机会并不少。小女平日在家,除了陪伴祖母,便是跟着闺学里的老师学点功课,再来,也就是闲暇时帮祖母抄些经文,或是到庙里施舍些银米,为先父母祈福。”
罗四太太眼中一亮:“西山村?我记得,明敏先前好像在信里提过……”顿了顿,笑道,“你喜欢抄佛经么?年轻的女孩儿喜欢这个,倒是少见。”
文怡低头道:“小女也不懂什么,只是觉得抄经时心里会变得平静,且又能练字。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动弹,也不喜欢身边太过吵闹,小女在她跟前抄经,也可多陪陪她老人家。”
这时文慧插嘴道:“九妹妹,你这个嗜好可真古怪!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太喜欢拜佛念经,也是件奇事。况且抄经有什么趣?坐得久了,身体都要僵掉呢!你还是多到外头走动走动的好!”
文怡顿了顿,挤出一个笑:“六姐姐多虑了,我也不是成日坐在屋里抄经的,家里的事还要我花心思去照管呢,我也常到别的长辈家里走动,偶尔还会到家庵里走走,不会僵掉的。”
文慧还要再说,于老夫人飞快地截住她的话:“抄抄经文,也可修身养性,这原是好事。六弟妹有个好孙女呢,我老婆子可羡慕得紧,你们几个丫头,什么时候能耐下性子,陪在我身边抄抄经?”
文慧听了笑出声来,忙上前撒娇:“祖母,这还不容易么?您什么时候想我们姐妹了,只管吩咐一声,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定会陪足一整天的!”
文娴忙在旁附和,文娟咬咬唇,笑着说:“正好,咱们此行上京,路上还要好多天呢!祖母要是喜欢,孙女儿这就吩咐底下人去备纸笔,抄上十篇八篇经文如何?祖母喜欢哪一篇?”
于老夫人假作生气的模样:“你们几个丫头,祖母不说,你们还想不到要来陪祖母吧?!”
姐妹三人忙齐声否认,罗大太太在旁笑眯了眼:“老太太真有福气,孙女儿个个都孝顺乖巧!”这便将方才的话题混了过去。
她们在那里热热闹闹的,罗四太太却没怎么理会,仍旧拉着文怡的手,笑着轻声说话:“这原不是你们小姑娘家做的事,不过正如你所说,抄抄经文,为先人祈福,心里也能平静些。我正好得了一方耿墨,没空用它,不如就送给你吧。”
文怡忙道:“这如何使得?小女不敢收。”耿墨相传是古代制墨的名门耿家所制,是十分难得的珍品,传世不多。虽有罗明敏那一层关系,但与罗四太太初见,便收下这么贵重的物件,她心下难安。
罗四太太却并不在意:“我自打生了两个女孩儿,身子便一直不好,虽然平日没什么要紧的,但写字做画一类要费心思的消遣,我已经很少做了。这方耿墨也是我偶尔得来的,与其留在我手里,明珠蒙尘,不如送给你。你好生用它多抄几篇经文,送到寺庙里供奉,也是功德一件,我也能跟着沾沾光。”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佛家素来讲究因果,多积功德,是件好事。我也没什么可求的,只盼着我们老爷能平平安安,我便心满意足了。”
文怡听了,想起那位罗四老爷已经去了北疆,虽然是正常的调动,但明年北疆就要打仗了,他此去也不知是什么结果,心里便有些发酸。她看向罗四太太,轻声道:“您别担心,佛祖有灵,会护着罗将军的。”罗四太太抬头看她,微微一笑,手轻轻拍了拍文怡的手背。
她们小声说着话,别人见了,就知道两人投缘。于老夫人与蒋氏都不以为意,文娴与文娟一直在端着贤淑架子,而文慧几次将目光投过去,最终还是被罗大太太描述的归海城景致风俗吸引了过去,唯有罗二太太时不时地看向她们,神情有些阴郁。
原本听说二儿子认得这位顾九小姐,想要好生招待招待,她心里还有几分不满,以为二儿子看上人家小姐了,却也不想想,以平阳顾氏的名头,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一个既无功名又无长处的商家子?大儿子身为嫡长,也不过是娶商家女为妻罢了。倒是小儿子明义,自幼聪慧,功课又好,还有功名在身,年纪也相当,若能娶得一位出身不凡的妻室,前途就更有保障了。二儿子既然认得顾家的小姐,怎么也不知道多为弟弟着想?她是他的亲生母亲,总不会在他的婚事上亏待他!
但见了文怡,知道了这位顾九小姐的底细,又知道对方与二儿子并不相熟,她又有几分庆幸了。一个旁枝的孤女,虽有个举人父亲,到底已经死了,对明义没什么帮助,只可惜顾家长房的两位嫡出小姐都不是罗家可以高攀的,倒是那位庶出的小姐可以请人去探探口风。虽然是庶出,但有个进士父亲,倒也配得上自家小儿子。她立时便下了决定,打算要寻个机会,与顾九小姐聊聊天,好趁机打听顾十小姐的事。
没想到这时候四太太回来了,还跟顾九小姐这么合得来。罗二太太只觉得四太太大概也是误会了明敏与顾九小姐的关系,但她对顾九小姐这样客气,莫非是想借此与明敏亲近些?!罗二太太想起四老爷膝下并无子嗣,只有两个女儿,可四太太的身体又弱,只怕不能再有生养了,偏四老爷对妻子又是一心一意的,连个通房都没有,再这么下去,自家丈夫提的那件事,只怕就要成真了。无论如何,那总是她的亲生骨肉,叫她怎么能接受……
罗二太太再次看向相谈甚欢的罗四太太与文怡,双手在袖下暗暗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