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抬眼看向文慧,心中雪亮。
柳东行曾在纸团上言明东平府不太平,让她尽量不要与东平王府的人接触。而柳家三姑母也是因为私自亲近东平王世子,才会引来皇帝猜忌,连累柳姑父失势的。现在顾柳两家理当尽可能避嫌才是。文怡回想着于老夫人与蒋氏的日常言行,觉得她们应该不会蠢到主动再靠近东平王府。那文慧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其实,是她自己有私心吧?
文怡微笑着开口:“我们到了东平府后,就要与罗四婶她们分道而行么?我怎么不曾听说?”她虽是对着文慧说话的,但视线却瞄向了于老夫人与蒋氏,前者倒罢了,只是略皱了皱眉,后者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怪异之色,似乎还有些挣扎。
文慧没留意到祖母与母亲的神色变化,径自哂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九妹妹,我还当你是个聪明人,怎的连这事儿也想不明白?!咱们家与罗家人同行,是因为咱们在归海订的船坏了,不能走,可我们家在东平府同样订了船,总不会也坏了吧?既然咱们自家有船,何必还要再坐别人家的?束手束脚的麻烦死了!况且我们在海上走了这么多天,祖母与母亲,还有五姐姐,想必也累了,到了东平府,当然要歇上两天,缓口气儿。东平离京城不到三天的路,我们又不用赶时间,歇一歇也没什么要紧的。”顿了顿,带着一丝羞涩、一丝扭捏,小小声道:“再说……咱们与东平王府又是亲戚,总不好路过人家家门口,也不去打声招呼……”
文怡心下有些生气,努力将怒火压下,也不理文慧,只是淡淡地看向于老夫人:“先前不是说,咱们家与罗四婶一同进京么?便是咱们家自己订了船,也一样可以同行的。大伯祖母与大伯母可是从没跟人提起要换船的事呀?两家人本是相处融洽的,冷不丁地来这么一出,只怕有些失礼吧?”
文慧还要再说话,被她母亲打断:“好了!你九妹妹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离东平府还有两三日的路呢,且等到了地方,咱们问了去订船的家人,看船备得怎么样了,再跟罗四太太开口不迟!”
这话却等于没说。文怡只拿眼睛看着于老夫人,等着她的回答。
于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同样是要在东平府换船,罗四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两位小姐年纪更小,想必也要略为休整一两日的。咱们与她们继续同行就是了。有一日功夫,做什么都够了。况且太后寿诞将至,东平王府的人只怕早就进了京,咱们去了也是扑空,递个帖子,全了亲戚礼数,也就罢了,倒不必专程为了上门拜会,误了行程。”
文慧忙道:“祖母!也许东平王府的人还没走呢?那里离京城那么近,说不定王爷王妃和……和世子都还在呢!”她用无比期盼的目光望向母亲,希望母亲能帮自己说说话。
蒋氏犹豫了,看着女儿的眼神,怎么狠得下心拒绝?便小声对婆母道:“要不……咱们到了东平府,先派个人去打听打听,看王爷与王妃是不是进了京,再决定吧?”
于老夫人稍稍拉长了脸,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便是王爷与王妃还没进京,想必也在忙着筹备寿礼之事。我们去了,岂不是打搅了他们?好了!都是没影儿的事!先到了东平府再说!”
文慧还想要再劝,被蒋氏一个眼神制住了,只得闷闷不乐地呆坐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文怡与于老夫人和蒋氏说些闲话。
文怡用眼角余光扫了她几眼,又再看向于老夫人与蒋氏的神色,没过多久,便告退了。
回到舱房中,文怡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独自静坐在床边,将那纸团重新取出来,看了几遍,方才塞回贴身的荷包里。
不管有没有柳东行的这张纸条提醒,顾家人都不应该再跟东平王府纠缠不休。虽说两家是姻亲,但总归是隔了一层的,一向也来往不多,顾家女眷过境东平王府驻地,若是太平时节,上门请个安问个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何必这么麻烦?王府的人未必知道顾家人要从东平过境!王府离码头本就有一段距离,顾家人不上赶着去巴结,难道人家还会来船上闹事不成?!
若是两家因此有了隔阂,说不定对大伯父反而有好处呢!
文怡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又忍不住掏出那张纸条来看了一遍,深呼吸几下,渐渐镇定下来。
柳东行与罗明敏前几天才从附近的陆路经过,往北华山进发。柳东行既然事先送了这个纸条来,就说明他对东平府的事有所了解,也知道那里有什么不太平。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不太平”,才会让柳东行特意提醒她不要去接近东平王府?莫非那事跟王府有关系?可柳东行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之前,他人在归海城,只是一个小小的武举人,又怎会知道东平王府在藩地做了什么?若说是风闻,怎么不见别人提起?
文怡总有一种感觉,柳东行……也许还要加上罗明敏,一定是做什么秘密的事。不然,如何说明他们诡异的行踪?柳东行本该在京中备考明年的武会试,连蒋氏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他却出现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归海城。罗明敏本不是纨绔子弟,又是罗家嫡系出身,却忽然跑去青州探访旁系的叔辈,还因为在花船上寻欢而被人推落水中,最要紧的是,她分明记得他是会水的!那些花船离顾家的船才有多远距离?他至于游一游就虚弱得一脸惨白又昏厥过去么?!以他的本事,他应该施施然游到岸边,然后大声嘲笑对他下手的人才是!
文怡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们一定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东平府有事发生,因此才会出言提醒她避开。
东平府的事……到底“不太平”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影响到长房女眷前往东平王府拜访的计划呢?或许,她可以在船到岸后,想办法打听打听,然后从中设法说服于老夫人与蒋氏改变主意?至于文慧,终究还是要听从长辈指示的,不足为虑!
但是……她手下能用的人不多,丫头媳妇子都不好派出去打听事情,她又不希望赵嬷嬷劳累。东平府,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文怡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向罗四太太求助。她是罗明敏的婶娘,又一向亲近,想必是可信的。
罗四太太果然知道这件事,她还对文怡微笑道:“不妨事,我们出发前,已经派人捎信过来,给罗家在东平府的商行掌柜,命他们安排换船与食宿之事了。明敏也提醒过我,说东平王府这两年在藩地内提高了税款,民怨有些大,闹过几回了,甚至有人告到了京里,只是因为东平王身份不同,方才压了下来,但王府也被圣上教训了一番。我们罗家是惯在港口做营生的,自然知道,向来码头这样的地方,贫民百姓最多,又都是有力气的,最容易生事。王府所为,实在是有些不妥当。如今你们家的人要在那里雇船,能不能顺利成事,还是两说呢。我们罗家人手充足,又都是可靠的,倒比外头雇的强些。等你家长辈知道了实情,想必也会有所决断。若是仍旧与我同行,我们也不必在那里过夜,换了船就走,不会碍多少时间。”顿了顿,“王府……乃是天家血脉,高不可攀,我不过是区区一介五品武官之妻,怎敢奢想能得瞻玉颜?若顾老太太与顾大太太真要上门请安,我也不敢随行,到时候,不知你可愿意留下来陪我?”
文怡心下一喜,笑着点头:“固所愿耳,不敢请耳。”罗四太太也笑了。
她们二人达成了共识,却不知道在船舱的另一处,蒋氏也在请求于老夫人改主意:“罗家这门亲事,您老人家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既然罗四太太要收九丫头做干女儿,将来若罗明敏成了她的嗣子,六丫头嫁过去,到底是嫂子还是姐妹,岂不是说不清了么?叫人知道了,也是笑话!”
于老夫人暗暗后悔,不该那么早就把心中的打算告诉长媳,但若不跟她说,又怕她不知约束女儿,让文慧无意中得罪了罗四太太,对日后结亲不利。她便对蒋氏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傻话?!罗家有什么不好?日子富足,又是皇商,虽然算不上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但也从未败落过!罗明敏品行端正,性情又豁达,年纪与六丫头也相配!你总是盘算着要从别房里挑一个嫁过去,怎么也不为自己的女儿想想,这么好的女婿,偏要便宜了别人!”
蒋氏眼圈一红,含泪道:“我们慧儿……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情,这样的身份……从小儿就没受过委屈!先前把她丢在庵里几个月,媳妇儿已经心疼得不行了。那罗家后生再好,终究是个白身,过继之说,也未有定论,便是真过继了,也不过是个低品武官之子,怎能及得上京里那些名门子弟?媳妇儿实在是不忍心……”
于老夫人气得直瞪眼:“糊涂!六丫头再好,出了那件事,也不好再许给名门望族了!越是有权势有名望的人家,越不能许!那件事除了咱们顾家,又不是没别人知道,万一六丫头许了人后,别人把事情说出来,即便她仍旧是清白之身,名声也坏了!别人家岂有不退亲的?到时候六丫头就真真毁了!若是过了门后再出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六丫头连命都未必能保住!到时候她婆家报一个急病而亡,咱们这些娘家人难道还能跟他们闹不成?!”
蒋氏听得直掉眼泪:“婆婆……咱们寻一个老实可靠些的人家罢……哪怕是低嫁……总要是个有功名的人才好……慧儿从小心高气傲,多少好人家子弟她都看不上,若到头来只能嫁给一个白身,叫她如何能忍?!”
“不能忍也要忍!谁叫她做错了事!”于老夫人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打算!有了这种念头,再好的女孩儿都不能留了!她若不是我的亲孙女儿,又是从小疼爱的,我何必替她操心?!孩子们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她们好的,你做母亲的,就该有所决断才是!你若瞧不上罗明敏是个白身,便叫罗家人给他捐个功名好了!”
蒋氏嘤嘤哭着,看着婆母的神情,便知道她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了,只好缓缓收了泪,想着能不能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于老夫人见她眼神不定,便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暗暗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劝她:“别犯糊涂,罗家不错了,到底是皇商,你想想他家那别院的排场,京中一些公侯人家还比不上呢!再说,罗明敏既是白身,将来即便对六丫头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冲着咱们家的地位,他也不敢委屈了她!况且归海城风气开明,女孩儿独自上街走动,也没人说闲话。六丫头说来不过是被贼人掳去摔了两下,又不曾真吃亏,在归海这样的地方,便是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若换了别处,光是别人的口沫子,就能淹死她了!你是她母亲,理当知道什么才是对女儿好才是!”
蒋氏听得眼圈又红了。婆母的话似乎挺有道理,女儿好象也挺喜欢归海城的,只是……以他们顾家的名望,女儿低嫁也不代表要选个白身吧?罗明敏的身份实在太低了些,再说,罗四老爷也只是五品。一定要把她的宝贝女儿嫁到罗家去么?她实在拿不定主意,为难了半日,最后决定,等回京后问过丈夫的意思再说。
顾罗两家到东平府后便要分道而行的风声很快便传遍了整条船,此事先前并无征兆,但听起来似乎又很有道理,众人私下议论纷纷。文怡只在暗中通告赵嬷嬷等人,让她们稍安勿躁,然后佯作不知,每日照旧行事。
文娴只要听从长辈吩咐就好,并无二话,文娟倒是嘀咕了好几回,又听说此事是文慧一力主张的,便寻借口与她吵了几次,倒是文安,居然从舱房里出来了,每日在脸上蒙着半块布,陪着于老夫人与蒋氏说说闲话,见了文慧,却有些冷淡,常常用审视的目光看她,还时不时嘲讽两句,弄得文慧莫明其妙。
罗家的大船,就在这样古怪的气氛中,到达了东平府码头。罗家商行的人一得消息,便早早赶到码头相候了。顾家也派人去找驻守东平的家人,问及雇船的事。
但那个家人来到于老夫人与蒋氏面前,却满面为难地道:“回老太太、大太太的话,船……被人扣了!”
众人都不由得大吃一惊。文怡心中一动,转向罗四太太,两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