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天荣十年,九月未到深秋,却冷得像寒冬,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却没半分暖意。
永安城向西五百里的荒原上,横亘着黑色重檐灰色高墙的掖庭,四方墙外是树影幢幢的乱葬岭,凛冽的秋风把枯黄的落叶吹得四处翻飞,像上天慷慨撒下的黄钱。
伴随着“秋后问斩”的,还有“秋后算帐”,每到白露,就会有新收没的罪妇们充没掖庭。
一队系着麻绳的蜿蜒长队,拴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罪臣之女,步履蹒跚着向掖庭走去,寒风卷走隐约的抽泣和哽咽。
放眼望去,每名女子都恨不得伏在地上爬行,唯独有一位站得笔直,眼神清明地打量如同魔宫地狱般的掖庭,身影仿佛****中的棋杆宁折不弯。
领头的皂吏是“老胡子”,络腮胡子长了半脸,满脸皱褶,略肿的水泡眼透着寒意,恨不能把站得笔直的身影瞪出一身窟窿。
他接手这群罪女就收到上头递来的话,这丫头必须全须全尾地进掖庭,半路有什么闪失,就拿他全家老小的命来抵,吓得他一路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万万没想到,这丫头性子烈得像野马,划脸抹脖子上吊一路折腾到现在,不要命似的下狠手,让人防不胜防,直到从房梁上放下总算安稳了,再也没折腾妖蛾子。
一阵寒风挟尘带土地吹得人睁不开眼。
突然,老胡子的右眼皮又一阵乱跳,她已经结了痂的破相花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只一瞥就让人渗得慌,莫非这沈家真有奇冤?
大约被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得浑身一激灵,他用力一甩鞭子,喝斥道:“装什么死?!再装我让兄弟们就地尝鲜!”
一句话,围在四周押解的皂吏们眼神瞬间透出原始的欲望。
罪女们的哭声更响了,磨蹭的脚步到底还是快了。
人大约都一样,等死被凌辱这样惨烈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又花了两柱香的时间,皂吏们终于把她们押到掖庭异常宽阔的校场上,重重栅栏外早有膀大腰圆的女皂吏们,拖着棍棒,等着接人。
老胡子下马低头、递呈文书:“今押解罪女两百三十四名,请魏大人验收。”
魏大人在掖庭执掌女囚,一位将近两百多斤的高大胖女人,满脸横肉,双眼只有一条缝,但是眼小聚光,只一眼就看到了“独树一帜”的破相女子,鞭子一甩:“你,报上名来。”
“我是……沈芩……”女子缓缓抬头,顶着划花的脏脸,眼神清澈地打量堪比门板的魏大人。
老胡子和在场所有皂吏,连带一众罪女都倒吸一口冷气,敢在魏大人面前称“我”、不行礼不下跪,她活腻了吗?!
沈芩浑然不觉。
魏大人满是横肉的脸瞬间通红,脚步沉重地过去,肥短的手指用力掐住沈芩下巴一抬,看到颈间紫红色的勒痕;用力一抓纤细手腕,赫然发现未愈合的刀伤:“在本大人面前还敢自称我?!”
沈芩一怔:“我……”
魏大人突然发力拽着女子随手一甩。
“啊!!!”罪女们的惊呼和尖叫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沈芩像破面口袋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撞在沙石粗砺的围墙上,再摔到地上。
“咳咳咳……”身体像摔裂了似的剧痛,沈芩硬撑好几次才慢慢地爬起来,勉强咽下喉头的甜腥味,手腕和脸上结痂的伤口崩裂渗血。
“沈芩,扔去疫亭!”
沈芩的视野在清晰和模糊中来回变化,盯着庞大的身躯看了许久,才浅浅一笑:“魏……大人,您最近走路要好好当心,千万别再摔倒了……”
四周的人都盯着沈芩,她惨白流血的的脸,配着沙哑的嗓音,像鬼魂诅咒,令人心生寒意。
魏大人先是错愕、随即冷笑,长鞭在沈芩身上脆响一声,高声训斥:“你们这些贱货都给我听着,敢对上官不敬,这就是下场!”
沈芩闷哼一声,没有惨叫,没有求饶,无视周围的啜泣和倒吸气声,淡淡地瞥向破绽翻边的秋衣,把漏出来的薄棉花塞回去,仿佛刚才挨了一鞭子的不是她。
魏大人磨着牙根盯着少见的“硬骨头”,大声训斥:“从现在开始,我让你们往左,谁往左慢了,就跺一只脚;让你们上吊,谁敢跳井,就捞上来鞭尸,扔到疫亭当伙食。”
其他的女囚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生把眼泪和哽咽憋回去,疫亭是掖庭最可怕的地方,进了那里,连乱葬岗都去不了。
胡杨一拱手:“魏大人,小的这就滚蛋!走!”
一声令下,押解的人手换得彻底。
两名女皂吏把沈芩提溜起来,扔进通往疫亭的入口,生怕传染疫病迅速把小门封死。
“还楞着干嘛,进去!”魏大人在皂吏的簇拥下,走进正门。
麻绳队伍重新动起来,被木棍抽打着缓缓走进掖庭巨大黑门,仿佛送进恶兽口中的祭品。
小门里,蜷缩的沈芩呼吸都带着钝痛,吐了口郁闷到极点的气,半蹲在狭长低矮的下斜通道,向着尽头些微的亮光,还没走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让人晕厥的异味儿给薰了个跟头。
赶紧往鼻子里塞了点衣服里的破棉絮,沈芩慢慢挪近亮光,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泥地和层层叠叠的栅栏映入眼中,左边疯长的野草丛中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破烂的衣服还有可疑的人体组织,再走近些,赫然看到几颗人类头骨被一根枯黄的藤蔓缠绕着,黑眼眶正对她。
沈芩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滚带爬地逃回通道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咝,一块坚硬的黑色木门,堵住了回头路。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漏得一干二净。
按照原主的记忆,疫亭是身染恶疾的囚徒们等死的地方,不供给任何吃食,解渴的水从天上来,所以……沈芩不得不面对更残酷的现实,这里吃人,新鲜的血肉最受欢迎。
刚才还空空荡荡的栅栏里,走出一群破衣烂裳的人、男女莫辨地、幽幽的眼神透着对食物的渴望,一步、一步地缓缓地向她围拢。
每一步都仿佛踩着她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