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西,棉絮般的云朵层层叠叠,阳光只能从缝隙透过,微弱地被寒风一吹而散。
掖庭外的皂吏和郎中们,唏哩唏哩地吸着快控制不足的鼻涕,饥寒交迫,个个面有菜色。
“她们难道要看着我们饿死冻死在外面吗?!”一名姓刘的郎中,气得跳脚。
“一群混帐东西!”又一名郎中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
“该死的钟……”刘姓郎中浑身一哆嗦,咬着了自己的舌头,“钟大人……”
所有人都顺着郎中发呆的视线望去,瞬间都被一阵猛烈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钟云疏什么时候来的?他什么时候咸鱼翻身官复原职了?!
还有,他身边的女子不是女囚沈芩吗?!为何穿着掖庭医的衣服?!
皂吏们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可钟云疏只一眼扫来,就让他们的双腿生了根似的,一步都挪不开,仿佛掖庭大门外多了几根人形野草。
郎中们先一步想跑,却在慌不择路的两步以后撞作一团,被钟云疏的视线扫过,个个都没了爬起来的力气,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原来,掖庭大门仍然紧闭,侧门却不知道何时打开了,一身崭新官袍、“温文尔雅”的钟云疏站在门边,阳光将他异于大邺人的面部轮廓色勒得愈发明显,冰蓝色左眼里映着阳光,美得惊心动魄。
另一半却在黑暗之中,在他们眼里,仿佛只等阳光尽失的瞬间,就会出来噬人生魂的鬼怪。
没有人说话。
皂吏和郎中们是被吓的。
钟云疏和沈芩,是被他们怯懦无耻的嘴脸恶心的。
沈芩盯着每一张面如土色的脸庞、每一道惊慌不已的视线,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已经痊愈的胳膊毫无征兆地酸疼起来,那些被强行压制到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又翻涌而出:
被拽着头发一路拖行的屈辱无助、绞链加身的剧痛、男监里污秽横流的场景、濒死男囚们的痛苦呻吟……头皮被生生撕扯的疼痛、被鲜血染红的衣物、令人窒息的恶臭、一双双意识涣散闭不了的眼睛……
濒死的男囚们伸出枯枝般的双手,争先恐后地向沈芩靠近,一张张因为失水过度而干瘦的脸庞、几近凹陷的嘴唇,无声地喊着“为什么不救我们?”
无声的呼喊像无形的漩涡裹挟着沈芩,不断下坠、被淹没、无法呼喊也无法呼吸……谁来救救我?
无尽的黑暗中,忽然伸来一双格外白晰却遍布伤痕的手,用力拽住沈芩的手,几缕阳光顺势而入,光亮越来越多,浓墨似的黑很快驱散。
沈芩涣散的眼神渐渐清明,那双手是钟云疏的,自己正在他怀里,耳畔有快得像鼓点的心跳声,也是钟云疏的,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都过去了,忘了吧。”钟云疏的声音有着极致的温柔,似乎有愈合一切伤口的力量。
“我怎么了?”沈芩混乱的思绪渐渐理顺,理智占了上风,不得不承认,似乎有些PTSD(创伤后应激)。如果不好好调整自己,会有很大影响。
“你……”钟云疏浅浅一笑,“怒气冲冲的来收拾人,一见人就晕过去了,这还怎么整人?”
沈芩倏地站起来,闭上眼睛默念“一、二、三!”,深呼吸睁开双眼:“走!收拾他们!”
钟云疏眼底一抹惊艳转瞬即逝,只是睁眼闭眼,分明是同一个沈芩,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然后随手握住她的手腕。
沈芩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似乎不管她的手藏在宽袖的哪个角落,他总有办法一把握住,异瞳还有透视功能?
“想怎么收拾?”钟云疏没有走动一步,“必须一击即中,不让他们有再来的借口。”
沈芩兴致勃勃地看着钟云疏,一直知道他有不少假象和面具,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你会怎么做?”
钟云疏仍然浅浅笑:“用植物粉末会脏了你的手,相形之下,用你的医术、官职去震慑他们,不是更好?你也看到了,既不用发怒、也不用动手,他们就已经吓成那样。”
“他们欺软怕硬又趋炎附势,我们越好,他们就越恐惧,还不得不听我们差遣……到时,我们哪怕一皱眉,他们都会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而胆战心惊……”
沈芩先是吃惊,听到最后满脸震惊:“钟云疏……其实你是真的妖怪吧?”这完全是心理恐怖级别的惩罚了,省事又高效。
钟云疏扬起嘴角,笑得温柔还带了一分腼腆,眼神炯炯:“现在害怕还来得及。”
沈芩被这忽如其来的笑容溺了,随后双手一摊:“相比鬼怪,最可怕的是人心,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克……”
沈芩翻了一个大白眼,“沈家死的人少么?男监死的人少么?得了吧,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了。”
钟云疏怔忡须臾,随即笑出声来,不是假笑,也不是礼貌的笑容,而是真的大笑,震动胸膛的、传得很远的大笑声。
钟云疏仗着宽袖的遮掩,握着沈芩的手腕,走出掖庭侧门,两人站到皂吏和郎中面前。
皂吏们先扑通跪下,膝盖撞在石板上的声音听得扎耳:“钟大人饶命啊!”
“钟大人,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钟大人!”
钟云疏温和开口,似乎完全忘记在受刑几乎丧命的事情:“你们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何必求饶呢?”
这么大一个台阶,还不知道顺势下的,脑子一定被驴踢了。
“谢钟大人明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一群人喜不自胜。
“天色已晚,回永安路途遥远,”钟云疏微一转头,视线与沈芩交汇,“你们就住在男监吧。”
“谢钟大人!”皂吏们急忙深深一揖,就在抬头的瞬间,忽然想到男囚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住男监,不要命了吗?!
“男监大门内,还有几个耳房,住进去应该无碍。”钟云疏说得温和,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不!”皂吏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