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去了最后一线光亮,永安城万籁俱静,月黑风高。
偌大的长生殿空空荡荡,平日随处可见的内侍女使不见踪影,的窗格和大门,被狂乱的夜风吹得咯咯作响,树影幢幢地映在窗格上仿佛群魔乱舞。
“咣当!”一扇窗格被风吹开,狂风卷起桌案上的纸页,散落一地。
候在外面的内侍官福德仓惶地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把窗格关上,这才发现窗格是好的,但是窗栓断了。
上好木料和刀工制成的窗栓被一阵风给吹断了!
福德脑海里非常应景地浮现两个字——凶兆,把自己吓得一激灵!
“福德?”邺明帝躺在垂幔重重的床榻上,气息极为沉稳。
“在,陛下。”
“萧琰怎么说?”
“回陛下,”福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边,唇齿舌尖晃悠的萧琰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口,只虚晃一声,“陛下用得着就成。”
“就这些?”邺明帝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隐藏了戾气。
“是,陛下。”福德从微胖到清瘦,一直都怕热,可是现在却意外觉得冷,哪怕与衣服相贴的皮肤发着烫,心里仍然透着阵阵寒意,紧绷得快断了的弦。
这五日来,福德终于体会到前任内侍官的煎熬,山雨欲来时分,明明权势不低的自己,仍然显得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情急之下的应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自己能不能承担,会不会危及大邺……这一连串的不确定,让福德像热锅上焦灼的蚂蚁。
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天光。
“宣韩王进宫。”邺明帝闭上眼睛,似乎又沉沉睡去。
“是,陛下。”福德悄然退到门外,夜风穿过空荡笔直的回廊,吹得人透心凉。
等到邺明帝再次睁眼,天空泛起鱼肚白,有个人影恭敬地候着,不是福德,而是刚被召入宫的韩王殿下。
邺明帝在福德的伺奉下更衣完毕,走到了桌案前,问:“如何?”
“户部帐目都对上了,现在的分歧在于,是把晋王私库运回永安城,还是派人去无当山核实?运回永安,声势浩大,时间太长;去无当山核实最快,但是派谁去?”韩王在邺明帝面前直来直去。
邺明帝的右手突然握紧又放松。
韩王立时住嘴。
“按沈家丫头的说法,孤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不够了,”邺明帝嘴上这么说,眼神却落在韩王身上,“你呢?”
韩王很坦然:“稍长一些。”尤其是他胃结石消融以后,严格按照沈芩的要求控制饮***神和体力都越发地好了,但陛下不同。
邺明帝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两人年岁相仿,同样身经百战,两人站在一起,明眼人都能看出,韩王的状态比自己好得太多,不甘心又能如何?
“陛下,该早朝了。”福德尽责地当人形报时钟。
邺明帝戴上帝冕,走到门外回头,垂珠噼啪作响:“韩王,带上信王仪仗把萧琰接出来,候在大殿外,听宣而入。”
“是,陛下。”韩王早已召集旧臣,为陛下颁旨作准备。
邺明帝被福德扶着,走出长生殿,迎着初生就有些灼人的阳光,往大殿走去,再如何勉力昂首挺胸,也只能留下一抹佝偻的身影。
老了,再不甘又能如何?
萧琰,再不喜又能如何?
……
大殿之上,邺明帝正襟危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听完所有奏报以后并未宣布退朝,望着肃然而立的文武百官,难得沉默。
大臣们躬身而立,眼睛盯着脚下,静候王命,迟迟听不到动静,心里难免嘀咕,陛下这是何意?
足足两刻钟以后,好几日未上朝的户部侍郎、运宝司代主事以及刑部大理寺众位大臣,从殿下鱼贯而入,齐声道:“臣有本!”
“奏!”邺明帝坐得更直。
“陛下,”刑部尚书率先开口,“大泽河赈灾贪腐一案,有了最新物证。”
“陛下,”户部尚书紧接着出列,“户部遗失两年的秘帐,重归户部。”
“殿下,”大理寺大臣出列,“臣等辨别多日,以性命担保,秘帐属实。”
“大泽河赈灾贪腐一案确属冤情,牵连众多官吏,请陛下赦免信王殿下。”
这些人是邺明帝恢复早朝以后,迅速得到重用的一批,身家清白,言行举止与老臣们格格不入,这次奉命查案,也是捎上了自家性命。
在场的文武百官几乎同时双肩一僵,两年前大泽河贪腐案惩处牵连了多少人,今日翻案只会影响更多人。
今日下朝不知道会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只怕凶多吉少。
邺明帝从王座上起身,俯视着文武百官,即使日渐苍老,仍然喜怒不形于色:“福德,关闭大成殿的殿门,封大诚宫各门。”
“是,陛下。”福德心中一凛,来了。
“当年查办此案的诸位爱卿,都请出列。”邺明帝极为平静地要求。
文武百官与申请翻案的官员,只隔了十步不到,却仿佛隔着深渊,没人站出来。
“孤还没死呢,”邺明帝的语气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你们就连阳奉阴违都不愿意做了,幸亏孤早有准备,福德。”
“是,陛下,”福德从宽袖中掏出两份名录,恭敬地送到邺明帝的手边,“这些是办案名录,当时的证人也在名录之中。”
不少官员站不住了,站得笔直的身形渐渐松了力道,没一会儿,似乎随时能摔倒。
邺明帝突然出声:“大理寺准备了多少囚车?”
“回陛下,所有囚车。”大理寺官吏声音响亮。
“陛下!微臣的家人被晋王殿下要挟,实在没法子了。”一名官员突然出列,跪倒在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然行了不义之事,自有处置,”邺明帝的声音透着寒意,“还有谁?”
“启禀陛下,微臣当时只是旁听,并未有实质性协助……”一名官员狡辩。
“来人,摘官帽除官袍,拉出去,”邺明帝怒极气笑,“这样的借口都说得出来,当孤是傻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