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如猎场,万物竞择,想要跳出这方囚笼。
蝉鸣于树,不知螳螂伏于叶后,更有振翅击天之飞鸟,久旋不去!
百万深山大泽,何其深邃,山精妖兽纵横其中。抚远天际,一道横巍峨城墙蜿蜒万里,城墙内外气象截然相反,像是隔绝的两个天地,以东是负有盛名的雪石洲。
以西,群山苍茫,山高林密,虽有出产灵气充沛的鳞纹雪石,却是荒蛮流放之地。瓦罐城便是着万里城筑的一座雄关,高若镇山神嶽。
四月十八——是娘娘庙庙市的日子。
瓦罐城以西百里深山密林中,渐渐出现了一些行色匆匆的人,这些人衣服款式各异,像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阶层,鱼龙混杂。
他们或是肩挑背扛,或是牛车拖曳,装满了各种山野货物,行色匆匆的朝着娘娘庙的方向赶去。
“看那红彤彤的赤阳,像不像婆姨的脸蛋,又红又好看!”一名身形佝偻,身穿褐色麻衣,脚踩断筋麻履的老道士,行路状若逮鸡,蹑手蹑脚,咧嘴一笑便露出满口大黄牙。
屠户推着独轮车,脚步不停,啐了一口吐沫斜眼咒骂道:“你个没正经的老瞎子!怎滴?好了伤疤忘了疼?是马寡妇的大嘴巴子不够重,还是小石匠给你凿的碑文不够深?”
老瞎子尴尬的摸了摸自己鼻子,满是褶子的老脸难得有些羞赧,泛白的瞳孔神色黯然,悲怆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奈何!凡俗的马寡妇不懂我的一片痴心!罢了!罢了!快些赶路,争取还能占个好位置,弄些收成,晚上还能喝点黍酒解解馋!”
噗嗤——
同行的女子忍不住笑出声,一旁独臂的汉子也咧嘴笑了起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老瞎子口无遮拦,也就屠户不吃他在这套。
屠户口中所说的事,他们都知道。
老瞎子色心不死,刚蹑手蹑脚爬上院墙,还没来得及探头,就被洗澡的马寡妇逮个正着!
他这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哪里是膀大腰圆的马寡妇的对手?被骑在身上好一顿大嘴巴子,要不是屠户刚好路过,以马寡妇那凶戾的脾性,能将着老焉货生生抽死!
事后,马寡妇堵在老瞎子院门口,接连骂了三天三夜!更是花钱请小石匠给他凿了碑,说再有下次直接活埋!
老瞎子吓得三天没出门,现在那面可着他名字的石碑,还直愣愣戳在他家院门口。
“你们懂啥,那是马寡妇面皮薄!要不然怎么会舍得给凿碑,凿碑立坟那可是至亲才会做的!哎呀!你们不懂!”
老瞎子也是面皮堪比城墙的老焉货,佝偻着身子,摆出一副你们根本不懂的高深模样!别看他走路跟逮鸡似的,速度可不慢,一点也不像瞎子!
屠户啐了一声,没脸看,独臂男子夫妇轻笑不语,与周遭行色匆匆之人一样,闷声赶路。
娘娘庙是附近百里规模最大的庙宇,先传曾真的显圣与此,香火格外的兴盛。每年四月十八是祭祀娘娘的日子,生活在这里方圆几百里的人,都会一大早赶来敬香祈福。
时间久了,慢慢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庙市,每年四月十八这天,即便不是敬香祈福的人也会来此,以物易物或是购买生活所需。
“糖红果嘞,又圆又甜的糖红果咧!”
“膏药~~祖传秘制膏药~~专治各种五劳七伤,保准一贴见效——”
“老山参,长胡子的老山参!灵芝草,百年灵芝草——”
四人到的时候,已经是临近中午,娘娘庙周围早已是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又以娘娘庙周围人最多,远远望去诺大的山庙中烟气缭绕,庙宇之外等候敬香的人更是排起了长龙。
“酉时再见!”屠户抬眼看了看远处的人群道,闷头推着独轮车向着人流离去的地方行去。他本就健硕,推着独轮车又是油污遍染,很快便挤过了人群,惹来一阵谩骂声!
“那我们也去了,瞎子前辈,酉时见!”独臂男子爽朗一笑,夫妇二人朝着娘娘庙旁边的一处空地奔去。那里已经聚集不少摊贩,有被一群孩子围住捏糖人的老者,有席地而坐的说书的儒生,还有赤膊打拳的拳师引来阵阵喝彩——
“哎——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啊!”老瞎子长叹一声,翻着白眼一阵踅摸之后,选定了位置。
他先是去娘娘庙不远处的竹林折了一根竹子,再从后背褡裢里取出一副布幡挂上,上面用俊秀大篆写着一行字:“眼瞎心明,摸骨断情!”
老瞎子看了看自己的招牌,满意的点点头。找一处石板缝隙将竹子插入,又从褡裢中取出一枚签筒和一块满是破洞的方布,抖了抖灰尘铺在身前。再从怀中摸出三枚缺角的铜钱,盘膝而坐。
整了整头上的发髻,老瞎子清了清嗓子,朗声唱道:“常道无轮回,偏好曲中味,眼瞎心不瞎,摸骨姻缘配!”
老瞎子抖了抖肩膀,肃然端坐,颇有隐士高人的派头,配合那半古半白的唱词,还真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不多时,就见一丰腴妇人带着一名少女从娘娘庙中走出,妇人气度非凡,嘴角挂着笑意,应是刚刚在庙里求的签还不错,故而难以隐藏心中的喜悦。
“娘亲,那边有个老神仙会摸骨哎!”少女约豆蔻年华,生的倒是标志水灵,只是眉宇间那一抹春情与年龄不太相仿。
“去!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哪里有什么老神仙!都是招摇撞骗之辈,莫要信!”妇人拉着少女就要离开,她刚刚在庙里求的签显示,她的女儿很可能有仙家缘分。
若是应验,她一家便再不用在此地受苦。少女不懂事,她却很清楚,这里的人,尽是最下等的流民和恶徒,还传言有魔道巨擘被羁押在此!
“如果女儿真的有仙家缘分那就飞黄腾达了!”妇人憧憬着有朝一日,女儿能够驾驭祥云荣归,自然不会理会老瞎子!
老瞎子一早便瞄上了这对母女,妇人和少女的话全被他听在耳中,心里有些怨怼,不由得开口道:“我看小娘子是富贵之命!且不久后,便是红鸾星动,届时妻凭夫贵,必然扶摇直上!”
“老神仙,说的可是真的!”少女本欲离去,听闻老瞎子的话,顿时停步,扭头娇羞道。老瞎子的话不正是在提醒她,富贵姻缘即将来临么,她不由羞赧垂首,心湖涟漪丛生。
“呸——你个老不修的老瞎子,我家女儿是仙家胚子,怎会与凡尘为伍,区区富贵算得了什么!少在这里蛊惑,信不信老娘掀了你的摊子,把你扔进臭水沟!”
妇人本就瞧不上这等江湖骗子胡言乱语,听闻老瞎子居然说自己女儿红鸾星动,不由眉头紧皱,反观女儿娇羞的模样,她更是怒火中烧!
总算是出自名门,妇人深吸两口气,平复起伏的胸膛,拉着羞赧的少女离去,临前还恶狠狠的剜了老瞎子一眼。
“哎!我瞎子炳句句真言,无知妇人!不过,那山峦起伏,真是引人入胜啊......”老瞎子忍不住抹了把口水,一阵嘟囔道。这都两个时辰了,一个看客都没有,再不开张,今天算是白来了!
“仙缘啊!世人都羡仙神,殊不知仙神也羡凡人啊!”老瞎子一般把玩铜钱听响儿,一边嘀咕道。
而距离他不远处,屠户的营生则要明显火热许多,前来敬香的人大多都是很早就出门赶路,早已饥肠辘辘。而且平日里,难得遇上这么热闹的庙市,或多或少都会带些吃食回去,不多时,他独轮车上的野味便剩下不多,尚有半只鸾鸡和两只山兔。
独臂夫妇那边的营生也不错,前往敬香的人信奉孩童不进庙堂之说,以免稚童冲撞了神灵!这里又是不少小摊贩聚集之地,自然聚拢了不少孩童。
此刻,夫妇两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男子躺在借来的板凳上,胸口放置大石,妇人手挽拇指粗的铁链,另一端栓有人头大小的圆锤,舞动的呼呼直响。
沉重的锤头带起风声,吸引了不少看客注意,一些孩子更是忍不住双手捂眼,又架不住好奇心作祟,偷偷从指缝往外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寻常人家表演都是木柄大锤,可以凭借巧劲震碎石块,而不伤石下之人。然而,这种链锤则要控制起来难上许多,且不说不好收住力道,容易伤到下面的人,万一偏了一点,那碎的可就不是石头了!
只见,妇人娇喝一声,微微侧身,瞄准男子胸口的大石。手腕猛的一抖,人头大小的链锤呼啸着砸向男子的胸膛,现场气氛顿时凝重万分。
砰——咔嚓——
没有偏移分毫,链锤准确击在大石之上,石屑纷飞,男子胸口的大石应声而碎,散落第一地。独臂男子憨笑着起身,拍了拍胸口的碎屑,单手做抱拳状躬身谢礼!
“好——!”
周围顿时传来阵阵喝彩,一些小孩子看的满脸通红,眼睛里却蕴含着火一般炽热的神采,随即猛的拍手,也顾不得小手拍的通红。看客纷纷叫好,向两人中央的篮子投掷铜钱作为打赏!
紧接着,独臂夫妇又表演了更加惊险刺激的蒙眼飞刀绝技,引得喝彩声不断,小篮子里的铜钱叮当作响,足足有小半之多!
老瞎子的挂摊之前依旧门可罗雀,甚至一些行人看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都选择绕着走。
“真是神仙在前目不识啊,凡夫俗子真是令人生厌——算了!不能空手回去,免得让小家伙取笑!”
老瞎子皱眉思索片刻,麻利的收起布幡方布签筒,转手从褡裢里取出一把胡琴和一只缺了口的土陶碗放置身前。
咳咳——
老瞎子扭了扭僵硬的屁股,将胡琴置于左膝,酝酿一番,右手引弦猛然一抖,一阵悲怆苍凉的胡琴声便随之响起!
胡琴声苍茫哀怨,缠绵不绝,配合老瞎子瘦骨嶙峋仍卖力拉弦的动作,不少行人纷纷驻足,面带怜悯的向碗中抛去一颗颗铜钱!
铛啷,铛啷——
老瞎子嘴角隐隐抽动,但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卖力,整个人像是与胡琴融为一体。曲调高亢哀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仿佛看到了,赤阳西挂中,一柔弱稚童弓背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