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月起,江南普降大雨,连日不绝,各条河流并大小湖泊水位不断暴涨。
当时正值稻禾栽下不久,全部被水扶起冲走。
到了六月下旬时,雨势忽然变大,以太湖周围为最。
于是,河流决堤,大水漫出湖岸池塘,山里膏腴之地顿成泽国。
“小人家地势颇高,以前从来未曾遭水,今次却未能幸免。
幸得地势略高,抢出些家当来,人也安然无恙。”韦嘉揉着眼睛道。
那房屋噗通倒在水里的经过,尤自历历在目。
“即非大水冲垮,房子如何就倒了?”梁红玉问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等之中,唯有韦家地势较高。”李大壮道:“小人家便在河边,地势低洼,决堤时当时就被水冲没了,便是家里人……”
李大壮眼眶通红,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家里五口,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孩子们和他们娘,一个都没找到,家当更是没抢出来半点。”
“便如小人家地势高的,土墙久被雨打,早已湿的酥软,待墙根完全浸入水中,立刻散了,房屋自然不保。”韦嘉道。
此时乡下,大多人家还是土坯茅草屋,最怕水浸。
“我等一路逃难,沿途所见,只有城池完好,城外镇集亦是十不存一,乡野村庄更是一个内存。
我等捕鱼虾充饥时,常见水中泡的肿胀的尸体,也没人来管。”杜鑫道。
总之,这场波及范围不大的水患,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
房舍倒塌无数,百姓死伤众多,存活者家资尽没。
“当地官府没有赈灾?”赵桓问道。
“哼。”韦嘉冷笑道:“大水退去,衙役方来,然而到了不是救济饥饿,而是催课!”
“岂有此理!”赵桓大怒。
催课,便是清算历年所欠的税赋。
欠税的本来就是穷人,此时全部家财被洪水带走,如何能够完税?
“不止是历年欠税,便是今岁的秋税和各项杂税,也在催逼之列。”韦嘉继续道。
“如何能够完税?”梁红玉道。
韦嘉惨笑道:“本来就完不了,有田地的卖田地,没田地的卖家小,不行就把自己卖身为奴。”
“果真好手段!”
无名火直冲天灵,赵桓恨不得立刻提兵把那些狗官全部揪出来杀了。
梁红玉道:“有手有脚,如何不聚集反抗?”
“道路尽毁,百姓聚集不易,官兵有四处封锁道路,便是反抗也聚集不了人。
赤手空拳,如何打得过那些持刀挎枪的?凭白送了性命罢了。”韦嘉道。
赵桓又问道:“你们是怎么到润州的?”
韦嘉道:“我等交出了田地,自然不被为难,因此蹒跚到了润州城下。”
“他们侵占田地可以理解,为什么要收拢如此多流民?造反么?”梁红玉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
韦嘉道:“江南之地作坊众多,处处要人。
没了田地,我等不去作坊做工,如何求活?那些卖身为奴的,只要给口吃的,便是工钱也省了。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那些狗官豪商自然要做的。”
说完,韦嘉又拜下,道:“还请上官做主。”
“放心!”赵桓扶起他,道:“待本官亲卫到来,定然为尔等做主!”
“不但要助尔等恢复家园,更要把被侵夺的田地还回来。”赵桓又补充道。
“多谢廉访使。”韦嘉谢过。
本来死气沉沉的表情,略微恢复了些生气。
旁边,刘子翼叹道:“天灾害民,尤可自救,人祸夺命,又当如何?”
想韦嘉等大多身无分文,仍然蹒跚到了润州,何故?
全赖大自然的馈赠。
此时七月,江南又是水系纵横,草木自然繁盛,粮食固然没有,野菜、草根、树皮,都可以维持活着。
若是捉到长虫青蛙鱼虾,还可以享受一顿肉食。
若是官府只不作为,他们慢慢挣扎,迟早可以重建房舍,恢复耕种。
然而为了侵占田地,他们光明正大的压榨灾民,全不给人留下活路。
“这些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梁红玉呸道。
“良心是什么?早烂透了!”赵桓冷笑着,说道:“赵虎、杨鸣,立刻联络愚任王伦,仔细打探苏、常、湖三州情况。”
“是。”两个亲卫领命而去。
赵桓又问道:“尔等到了此处,可有赈济?”
“有一家大户每日施舍些粥,官府并无动静。”韦嘉道。
赵桓对韦嘉说道:“告知此地百姓,天明时有船队到达,其上乃是东宫准备的粮食,可让大家果腹。”
“太子殿下仁慈!”韦嘉等人朝北拜道。
“是朝廷亏欠了你们,不必太过感激。”梁红玉冷笑不已。
韦嘉道:“殿下仁慈,有明君气象,我等也是听过的,若是登基,我等也有好日子过了。”
“是啊。”李大壮接道:若非寄望与太子,怕是我等也要投靠明……”
许是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李大壮及时闭嘴不语。
明教,本名摩尼教,起源于波斯萨珊王朝,唐时传入中国。
为适应中原风土人情,明教的发展混合有道教、佛教、白莲教等成分,此时其教徒多尊张角为教祖,敬摩尼为光明之神,并崇拜日月。
教徒服色尚白,提倡素食、戒酒、裸葬;讲究团结互助,称为一家,认为世上光明力量终必战胜黑暗力量。
因为官府严打,明教活动愈加隐密,又因其食素,官府多称其为食菜魔。
仔细想来也是好笑,若是吃得起肉,谁会只吃菜呢?又不是谁都有秃驴的本事,把素菜做成肉菜的。
此时明教的教首乃是方腊,还有三年,他便会掀起一场规模浩大的起义。
然而赵桓无力阻止,起码目前无法阻止。
方腊行事隐密,行踪飘忽不定,手下又多武艺高强者,很难捕捉。
再则,以江南目前的情况,貌似除了方腊,也是无济于事。
李腊、张腊……随便有人整合了明教,同样可以反叛。
赵桓能做的,便是理清江南吏治,起码不能让这场水灾成为明教的助力。
为免打草惊蛇,赵桓故意装作没听到明教,只问道:“润州灾民除了此地万余,可还有别的较大的?”
“我知道。”李大壮抢先道:“有千余灾民抢了甘露寺,聚集在哪里。”
他的表情,有一丝轻松,还有不屑、羡慕等情绪表露。
赵桓很诧异,他居然能够读出如此多情绪来。
轻松可以理解,自以为廉访使不知道明教嘛。
不屑和羡慕并存,倒是挺奇怪的。
好在,韦嘉解了这个疑惑。
“那伙流民大多青壮,仗着人多势众,总是来抢施舍给我们的粮食。
至于偷鸡摸狗,拦路抢夺的事情也没少干,小民还听说……”
停顿了片刻,韦嘉又道:“听说他们还杀人吃肉!。”
“吃人?”赵桓倏地起身,问道:“润州官兵不管?”
“那些狗……官兵,只要不冲击城池,他们才不管呢。”韦嘉不屑道。
北固山主峰的贼人也不多管,这群官兵如何还会管一群流民?
只是赵桓却不能坐视不理。
千余流民青壮,有占据了地利,若是放任不理而被明教收拢,怕是润州危险。
“你们可有熟知哪里情形的?”赵桓问道。
“小民与哪里几个头目相识。”韦嘉道。
赵桓问道:“可愿领吾去看一遭?”
“去自无妨,只是此地……”韦嘉扫了一圈灾民。
此时灾民都安静地坐在地上,盯盯地看着这群人。
很显然,他们也怕廉访使跑了,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赵桓沉吟片刻,道:“刘子翼,你留下,与李大壮、杜鑫安抚灾民。”
“算算时间,周昂也该回来了,何不等他一起查探?”刘子翼道。
“先去看看是否可以感化,再做定夺。”赵桓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流民,哪怕吃人,恐怕也是少数,决不能同曹成麾下一般全部剿灭了。
因此,赵桓要亲自去看一看。
至于安危其实不用担心。
区区流民罢了,恐怕木棍都不能保证人手一根,绝对拦不住周云清、梁红玉联手冲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