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通知在韩桥附近的五队仓库开会,这是朱学童恢复书记职务后的第一次队长、会计会议。很多人都在猜测会议内容。五队仓库是厉大守起事的地点,很显然是要清算厉大守的相关问题,那些与厉大守跑得比较近的人心思重重,担心要清算到自己的头上。有的是厉大守在任时提拔重用的,是否都要一刀切的把职务抹掉……
五队的仓库其实就是三间房子,两头是粮囤子,中间一间是五队平时开会的地方。今天这里和过去一样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开会的气氛。与会者三三两两,有的站在仓库内寒暄,有的在晒场上聊天。连坐的凳子都没有,这是开会吗?
不一会儿朱学童和魏心民来了。学童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他挂钩蹲点我们大队。”话音刚落,会场响起了热烈掌声。心民一边说着“向同志们学习”,一边向大家挥挥手。
“大家是不是认为今天不像开会,是的,堂堂一个生产队没有那么多凳子,每个队都没有吧。没有就不要装,是什呢样子就是什呢样子。有钱了怕露富,没有钱还怕露穷?”学童继续说:“言归正传,今天是现场会,这个会大家一起开,一边看一边想然后大家都要说都要讲。”会议就这样开始了。
会议的第一现场是小寡妇家。猪圈里养着两头猪,正吃着散发着清香的切得密细细儿的青草。圈栏里养着四只老母鸡,看样子这个圈栏新围时间不久。有次,鸡吃了集体的庄稼,施步仁提着她家老五的耳朵都踮起了脚尖,老五哭着喊:
“嫂子救救我!”
“队长,你拿伢儿煞什呢气,有事冲我来!”小寡妇没好气的说。
“你家鸡吃了队里的田禾,怎么说法子?如果我俩那么一下,这事就算了。上床果好的?”
“队长,你放规矩点儿,有事说事!”小寡妇拉着老五进了屋,回家就把竹园砍了,四只鸡被圈了起来。
此次,施步仁没有得逞,恼羞成怒,没过几天厉大守受伤住院,他就大耍威风把小寡妇给糟踏了。她刚过门就死了男人,一直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怕人耻笑就上吊了,幸好邻居救得及时。邻居说:“你公公、婆婆死的时候和你怎么说的?他俩把四个儿子交给你,要你撑起这个家,你死了小叔子们怎么过日子?”是呀,小寡妇现在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啊!
小寡妇记住了公婆的话,恪守妇道,一心把四个小叔子拉扯大。她很勤快,针线活儿很好,还学过绣花。你看孩子们穿得虽然旧,但干干净净,连补丁都是像模像样的。她除了上满勤,另外凡是插空能干的活,她都抢着干,就是为了多挣些工分。即便如此,靠她一个人的劳动所得远远不能抵扣一家五口人的口粮款。每到年终分配,人家多少都能分得些钱,可她家却要倒找集体好多钱,卖猪卖鸡蛋的钱几乎全赔上了!也有人说,小寡妇真傻,年纪轻轻的带着一堆小叔子吃这般苦。如果嫁了人,谁能哈个气?四个孩子还担心集体不抚养?自己生个宝贝,多靠身,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现在围着四个小叔子转,这算咋回事?
小寡妇家住三间草房,她结婚时,公婆把房间和唯一的床腾给了她。公婆在猪圈旁搭了个小屋披,带着四个小儿子睡。公婆死后,小叔子们说不敢睡,有百脚(蜈蚣)爬。小寡妇就在自己房间搭了一张铺,让两个大一些的小叔子睡,还有两个小萝卜头就和自己睡一张床。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她正为分床的事发愁呢!
与会人员进了小寡妇的家,大家仔细看了吃的、用的、穿的……不少人眼睛湿润了。
会议的第二个现场是光棍司令家。一听就明白,他是光棍的头儿,四个儿子都没讨到女娘。开始人们这样称呼他,他还挺生气,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儿子确实找不到女娘能有什么办法?后来人们不再称呼他为“光棍司令”,这是刺激他戳人家的痛处啊!于是就喊他“司令”。
司令家共八口人,上有父母两位老人需要赡养,下有四个儿子,其中老大四十岁出头,老四刚满三十,都是生产队一等一的壮劳力。司令夫妇俩属二等劳力,自己糊自己没有问题。这个家庭,虽说有两个老人需要赡养,应该说男丁兴旺兵强马壮,是生产队里劳动力最强的一户人家。
三代人住四间房,本来只有三间,当年司令结婚时,为了多一个房间,硬是把园前屋后的树砍了盖起一间房。原来住得还算宽松,可四个儿子长大了,家里变得拥挤不堪。
好心人为老大介绍对象。年轻人婚嫁时都时兴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而女方却说买不起三转一响不要紧,只要人好就行。女方父母在农村可算得上是很开明人士啦。约了时间上门相亲,年轻男女和双方父母都还满意,红娘笑得合不拢嘴。女方父亲说:
“我女儿嫁到你家要和大家一起过日子的,想见见家庭的所有人。”这是非常普通的要求,老大实在,就把三个弟弟全叫了过来。
对方一愣,怎么多出两个弟弟?心想三代八口人,女儿嫁过来就九口人了,再生两个孩子,十一口人怎么住啊?
三个弟弟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说,我们三个弟睡堂屋,房间给哥哥、嫂子。
对方说,过日子又不是在戏场,三个大男人在堂屋呆着,是看戏还是听戏?
红娘批评说:“老大不会办事,我和女方说的只有兄弟两个,你倒好,硬是把弟弟都叫过来,不黄才有鬼唻!你们再盖几间房吧,我保证能帮着找到女娘。”
说得到轻巧,怎么盖房?他们四兄弟在队里一等劳力中挣的工分最多,平均每人每年挣三千分工,三分钱一分工,等于九十块,减掉六十块粮草钱,净得三十块。爷爷、奶奶口粮钱一百二十块,每个孙子应负担三十块。
也就是说,四个兄弟全年收入一百二十块钱,正好抵扣爷爷、奶奶的口粮款。哪来的钱盖房子?退一万步说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做屋梁的木材,那是要有计划的。后来发展了可以用水泥桁条了,可是钢材和水泥的计划又哪里能搞到?
老二当兵回来,县上安排他到刘新煤矿当工人,在煤矿当地农村谈了个女朋友,带回家准备结婚,她一看没有婚房哭着鼻子走了。老二发誓一定要挣钱把家里房子盖起来,让兄弟们都能找到女娘。在矿里他没有豪言壮语,累活险活抢着干,本来可以改变家庭命运的,可是在一次事故中因瓦斯爆炸不幸罹难。
与会人员看着光棍司令憔悴沧桑的脸,看着他老二穿着军装的遗像,再看看这个家,眼晴又一次湿润了。
会议的第三现场是应声家。应声在韩桥路口,把写着“卖雄鸡头儿”的木板依在条凳上,旁边搁着装有小公鸡的笼子,他就坐在小矮凳上看书。队长、会计们都非常惊讶的停下了脚步,心中在想:“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有好多杲昃可以摆摊卖呀!对对,还可以组织社员家家户户加工生产!”
接着水波领着大家看了应声家的两头猪、十多只鸡和一分地的大蒜。与会人员个个赞叹不已,“细杲昃真灵光,像他这样干肯定很快富起来!”
与会的二十多人站在应声家堂屋间,等着朱书记和魏特派员讲话。学童说:“我和特派员商量了,今天没得领导讲话,没得指示要求,大家畅所欲言谈体会谈打算,关键是回去怎么做。”
心民说:“我先发言。解放后,我一直在县公安局工作,对基层的情况,特别是社员的生活状况不是很了解。下到韩桥后我走访了不少农户,今天又看了三个现场,感触非常深。我在想,当年我和水波同志在革命烈士老赵的领导下做地下工作,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完成任务,这是为什么?从大的方面讲,是为了实现伟大的理想,从小的方面说,不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嘛!一个小寡妇竟然要抚养四个小叔子,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怕大家笑话,我熬不住流泪了。”
“再说光棍司令,听到这个名字感到好笑,听了这个故事后,还有谁能笑得出来呢?兄弟四个都是一等一的壮劳力,做的是一等一的事,挣的是一等一的工分,就是盖不起房,娶不上女娘!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我们能把十分工的分配水平提高到一块钱呢?如果他们在农闲的时候有活儿做有收入呢?”
“至于韩桥怎么解决群众苦群众穷的问题,我初来乍道说不准,但是我作为挂钩蹲点干部,我会尽全力支持大家发展经济。”
心民的发言博得大家唏嘘不已,都点头称是!
学童说:“我也谈谈参加现场会的感受。首先我要向大家作检讨,像小寡妇和光棍司令家这样的状况在我们大队还有,有的还更严重。形成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一天两天,我要对自己的工作进行反思检讨,群众穷我是有责任的!让群众过上好日子不是一句空话,要落实到行动上。我们大队土地利用率很高,棉花、粮食的产量已经不低,当然要提高肯定有潜力,但这个潜力很有限,如果光靠提高产量增加农民分配水平,能提高多少?非常有限!我们要想办法发展集体副业,副业来钱快,能很快提高分配水平。步应声还是个伢儿,他都知道在韩桥摆摊卖鸡,都知道种蒜养鸡挣钱,我看了后真感到惭愧,伢儿走到我们当干部的前面啦。有好多三等劳力闲着没事做,是不是可以到韩桥摆地摊?把家里的、队里的剩余杲昃拿出来卖,能卖多少卖多少,挣一个是一个嘛。还有不少妇女会绣花,像小寡妇如果有绣花的活干,不就不会这么苦了?还有织布的,打毛线的,做衣服的,掐凉帽辫子的……大家不要小看了韩桥,两县交界,又有代销点,水陆交通方便,正好处于青蒲镇和柳桥镇之间,这是不要花一分钱的能挣到钱的现成资源。”
队长、会计们的心被学童说热起来了,纷纷发言:
“我们队里的年轻妇女会做绣花枕头,”大家哈哈哈大笑,“新娘结婚的枕套都是她们帮忙绣的,亲戚朋友看了眼热,也请帮忙,还给钱。”一队队长说。
二队会计抢着说:“你们的技术不行,新媳妇大部分是我们队嫁过去的,技术好的老娘们儿在我们队里,”逗得全场大笑,“真的,她们绣的鸳鸯戏水就像个真的,上海的亲戚还当宝贝,来都要带走几套。”
大家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又像找到了致富路,振振有词。什么筑窑烧砖烧瓦,什么嫁接胡桑养蚕,什么种蘑菇种瓜果蔬菜,什么养鸡养鸭养金鱼,什么缝衣服打毛线,什么织布扎染做被子……整个会场像炸开了锅,大家抢着发言,相互启发。看着他们喜形于色的样子,就像一个个怀揣着致富经似的。
朱书记最后总结说,今天的现场会开得很好,不定调子,不定路子,做什么怎么做,只要能提高群众收入就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队全力支持你们!
话音刚落,应声的家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笑声,这掌声这笑声,很快传遍了韩桥大队,在江海河的上空盘旋不息,这块土地上正在燃烧起脱贫致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