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书斋灯光暗晦。戚即安在桌上铺开素纸,蘸墨舐笔,挽起长袖,执笔在纸上悬定。
他屏息看着一滴滴浓墨从笔端剥离,下坠,绽开,浸染…带着些许隐忍的痛快,像他脑中纷繁杂乱的思绪,无声无息地化解开来。这是他的表达,更是静心的方式,像极了现代的抽象画。
满儿提了一盏小暖炉进来,她十分熟悉二少爷的作息和习惯,知道此时发不得一点声响,只是没想到今夜连一丝多余的热度都成了打扰。
“拿走。”
“二少爷,今夜凉。院中特意拨了两盏暖炉给会汐榭。”
“我不需要。”
满儿有些委屈,但也不得不从,只得将两盏暖炉都放入了二少爷的房中。她前脚刚离开书斋,紧跟着又有人迈了进来,脚步还不知轻重。
戚即安心烦意乱,手腕一卸力,笔杆掉落在纸上。他冷眼瞧向来人,而那人背对着他一心只顾着拾起被风吹散的纸,一身雪白的纺绸裙袍,束紧的腰身看着竟比背后垂落下的发瀑还要细窄不少。
会汐榭中有谁会这样拆了发髻,不重风仪地在他面前走动,戚即安不难猜想得到。
“这个时候谁允许你到书斋来的!”满儿回来得很快,叱问的声音像一把尖刀。
穆因音被惊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手里小心地捧着被墨水滴染的纸。
怔神间,她的眉眼平抚地展开,没有常常现出的狡黠与微怒,像被宽掌捋开的素纸,眸子是滴凝未落的墨珠,淡淡涂着红脂的唇在水墨画间兀自绽放着。“对不起,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不知道就要学!”满儿狠狠地用视线将穆因音玲珑的曲线剜了一遍。
“说得不错,是该好好学学。”
听得二少爷赞同,满儿更是得意,下颌高高抬起。
“满儿,去门口跪着,直到二少姨娘原谅了你。”
穆因音来到戚即安面前,将油灯剔亮。“灯太暗了,对眼睛可不好。”穆因音低头抬眸,笑着对上戚即安复杂的眼神,同时慢慢将手指向火苗里探去。
就在指尖要被烫上前,戚即安握住了她的手,这可正中穆因音的下怀。
“你的手怎么了?”
“手拙,不会做针线活。”
“那故意想让我看见,又是为了什么?”
穆因音有些尴尬地抽回手。“想拿些治手伤的药。”
受伤的看起来不像是她,戚即安松开穆因音的手。“满儿,去将药送到二少姨娘房里。”
他转而执起毛笔,没有再多问一句。穆因音却弯腰俯在画纸上,看似不经意地将长发撩至一边,一股幽幽的发香散了开来。“你画的这些墨点倒是有趣。”
戚即安看见了她颈后细软的茸发,还有几根长长的发丝贴着脖颈的曲线钻入了领口里。
“你很碍事。不要忘了约法三章,不得互扰。”戚即安冷冷地说道,用白竹骨扇抵开穆因音的肩膀,随手捋开一张新纸盖住墨点。
不错,看来戚韶堂没有骗自己。穆因音抿嘴笑着,转身向外走去。
“站住,满儿不在,你留在书斋代替她候着。”
也好,穆因音搬了张椅子在书桌对面坐下。他不是看腻了主动亲近的女子吗,那我今夜就赖在这儿。
戚即安在她的对面负手立着,看着穆因音摊开那些藏着他心绪的纸,然后颇是生疏地执起毛笔将那一滴滴墨迹连点成线。
她时而能画出奇形怪状的兽类,时而能连出几个难看的字,这些墨滴倒在她心中有了另一番意趣。
晚风拂着她的发丝,扫过纸面未干的笔迹,再趁着她将发挽至耳后时,悄悄在颊边吻上墨印。
月色在窗棂后探首,转瞬,天明。
一男子按着约定的时辰来到会汐榭的书斋,丫鬟们见到他也都纷纷笑着招呼。他是跟随戚即安多年的助手,祝酒。
祝酒人如其名,千杯不醉,是应酬酒席的好手也有武艺傍身,戚即安出入烟花之地往往会带着他一起去。
不过今日他抬脚刚迈进书斋一步,就连忙搔着后脑勺退了出来。
只见一女子闭着眼,仰着脖子坐在椅子上,似是还没睡醒,她的脸上划着墨线,唇脂也晕了开来。
二少爷朝祝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她面前的画纸收入紫檀木箱子中去。
秋风吹得祝酒都不由搓起手来,书斋内点了两盏暖炉,戚即安却穿着单薄的便袍与祝酒站在凉风中议事。
祝酒知趣地压低了声音:“明日,滚滚钱庄少东家郝多钱的局,二少爷去是不去?”
“去。”
祝酒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愣。等等…二少爷说去?!
郝多钱的宴请戚即安可是拒绝了很多次,怎么忽然转性了?祝酒不由自主地向书斋内瞥去,今天真是奇怪,连二少爷静心用的书斋都能睡人了。
“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戚即安眼中透着一丝嘲讽,祝酒随着他出入了那么多聚会,看过的女子也数不胜数,然而他瘪着嘴摇了摇头:“没见过,更看不懂。是在哪个局上硬塞给你的姑娘?”
啪!白竹骨扇重重落到祝酒的额头上。
祝酒虽不知二少爷为什么这样做,但生怕激怒了他临时改了主意又不赴明日的局,当即急着道歉:“瞧我这张臭嘴,二少爷息怒啊!我这就去让柳姑娘准备准备。”
“慢着。明日不是由她陪着我去。”
柳裁烟柳姑娘向来是二少爷的欢场搭档,她的交际手段圆滑,容貌与风姿在狄州更是出了名的。就算祝酒喝蒙了也看得出那位青楼姑娘对二少爷的爱慕之心。“那…还有谁能去呢?”
“你不是已经见着了吗?明日在正门候着就是。”戚即安走入书斋内,披上外袍,没再多瞧穆因音和祝酒一眼,径自往院外走去。他揉了揉一夜未眠的双眼,将指腹在嘴唇上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