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州没有狄州繁荣，郊野甚多。夜雨一下，河边极为难走，每一步都泥泞不堪，路上能见着的人越发少了。

此时河边林子里传来的粗重喊声就显得十分突兀。“再用力，来！一、二、三！再来！！”

运木车的轮子陷入了泥沼里，车夫正和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男子正在奋力推车。男子双手抬车，肩膀扛起车把，嘴里咬着扇子，腰部以下的衣裳全被泥水浸染。

“好，最后一下！太好了！终于救活了！！”车子骨碌碌往前滑了两米，车夫喘着气直拍着男子的臂膀：“好小子，要不是有你，我今夜就困在这儿了。”

男子两手在身上擦了擦，随后取下嘴里的扇子，行了个礼数：“阿伯，其实我有事想问。不知这几天村子里有没有人从河里救上一个姑娘来？她穿着男装，差不多这样高…”戚即安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

车夫摇了摇头，甚是无奈：“你指的是那艘船的事吧，听说淹死了不少人，没一个救上来的。哎哟，那姑娘不会是你相好的吧？”

“她是我的妻子。”

“唉…真真是作孽啊！有孩子了没有？”

“还没有。她曾对人说生一个不够，至少要两个才好。”

车夫一拍大腿，大感惋惜，想要安慰那好心的男子两句，岂料男子已转身告别，独自向前走去。

鞋里的泥水已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但背影甚是坚定。他问了一路，滴水未进，却并不觉得口干、疲惫。

戚即安不需要安慰的话语，从来都不需要。

河水一弯，眼前现出一座山峰来，像合十的双手。山脚下依稀有灯光亮起，他小跑着赶了过去。一个小男孩儿握着一根削尖的柴火冲到他的面前。“你是谁？！”

“我是来找人的。不知这几天你们可有从河里救上来一位姑娘？她穿着男子的衣服，瘦瘦的，身高差不多到我胸口这儿。”

“你是谁？！”章茧重复着这句问话，音量越发高了，见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喝了一声：“刘五哥！你快来！”

一个方脸男子听得喊声从一栋简陋的平房里跑了出来，一见到戚即安张口问了同样一句话：“你是谁？！”

“我从狄州来，想寻一位落水的姑娘。”戚即安又将描述穆因音的话说了一遍。

刘五听着觉得熟悉，他将戚即安打量了一番，长得很俊，但看着像是个朴素老实、奔波了许久的人。“你跟我来。”

刘五将戚即安带到他奔跑出来的平房前。“在门口等着。”说完，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很松，掩不紧，风一推便露出屋内的光景来。

只见屋内一共有十余人，围着中间的柴火坐着，方脸男子跑到一个老者身边说了些什么，老者猛然将视线射向门外，目光如炬。戚即安心里坦荡，丝毫没有躲闪。

老者站了起来向木门走来，方脸男子则挠着头瞧向一个女子，这微末的细节逃不过戚即安的眼睛。

女子正背对着门口坐着，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辨不出身形，可那一头飞瀑般及腰的青丝和青丝间隐隐露出的耳廓却看得戚即安心中一震。

一个小女孩儿突然搂住了那女子的脖子，女子宠溺地伸手抚着小女孩儿的额头，那葇荑般的手指…

“白姐姐~~~”小女孩儿甜糯的声音响起。“白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她…姓白？

“这位公子还是请回吧。”老者的脸挡住了戚即安越发炽烈的视线。“我们这儿没有救起过什么姑娘。”

“敢问那位姑娘是？”戚即安指向女子的背部，老者毫不客气地挥挡开。“那位是白姑娘。公子，请回吧。”语气已颇为严厉。

“因音！”戚即安突然冲屋内喊出一个名字。

房里的人都怔了一下，只见那女子一把抱起小女孩儿也转过了身来，只是她的脸被纷纷走到门前的男子们挡住。

“因音…”戚即安又喊了一声，然而他已被男子们推搡出门外，只在门重重关上前瞧见女子怀中的小女孩儿甚是迷茫地瞧了过来。

穆因音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边嗡嗡作响。他在找她，他找到了她…

在她寻找他、思念他之前。

梁老虽然没有说契州里到底有多少望浦军的余党，可是她瞧山脚穷民们一律甚是警惕的模样，也不难猜出这十余栋房子里藏了不少反贼。

什么靠山上寺庙救济，这寺庙九成是个弃庙，香烟不袅，晨钟不敲，暮鼓不响。

若是被戚即安认出，只会将他无端牵扯进来。自身难保也好，至少是自身，不会连累他人。

戚即安没有骗过穆因音，然而因为渐生的了解和默契，穆因音知道该如何做才能骗他。

听得莫名的动静，那女子本能的转身…小女孩儿的呼喊，还有那真实流露的迷茫神情…骗不了人。

那是一位姓白的姑娘，不是她。

戚即安立在山脚望着那栋平房许久才决定离开，岂料没走几步，黑暗里就忽然蹦出一个人影来。“哎哟！我天不怕地不怕，在这儿碰见你倒觉得怪瘆人的。”

戚即安心情有些低落，连受到惊吓的兴致都无，定睛一看发现是顾梓钿，就更懒得搭理了。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找人。”又是相同的回答。

眼瞧两人又将在同一时候开口，顾梓钿忙拧住了戚即安的嘴，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是找女人，但你如果想问我在找谁可没用，我是不会说的。”

顾梓钿将手一放开…

“你的心腹们可有她的消息？”

“我在抓贼。”顾梓钿怔了一秒：“哎！你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啊！重新问一遍！”

“你的心腹们可有她的消息？”

“没有！你…真是气死我了！”

戚即安扔下吵吵闹闹的顾梓钿，再一次独自向黑暗走去。

顾梓钿则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回首望向山脚，一边的嘴角依然笑着，手中亮橙色的鼻烟壶在夜色中飞快地转着，像猛兽扑食前瞳孔中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