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个小小的惊讶对于辛儒而言只是个开始,远远没有结束。
当队伍进入常山之后,给辛儒的第一个改观便是常山境内的亭舍与别的地方不同。
从中丘县城到房子县城一共经过四个亭舍,中丘与房子境内各俩。
比起中丘的两个亭舍而言,房子境内的两个亭舍建制都十分完整,且亭内无论亭长、求盗、亭卒都十分尽职尽责,带人巡弋在亭部所在的道路上。
这年头当亭卒实在不是个美差,尤其是在黑山贼威胁之下的常山、赵国等地。
比如王当劫掠灵寿,就攻破焚毁了两个亭舍,孙轻、周麻脸劫掠中丘,也破坏了好几个亭舍。
因为亭舍就相当于汉代的派出所,且还兼了邮政所与招待所的一些功能,每个亭舍都处于县乡间的要道上,山贼要劫掠地方绕不开亭舍。
在乱世之中,担任基层治安岗位实在是风险大收益小的苦差事,这也导致很多亭舍缺员严重,莫说亭卒不够,就连带有职务的亭长与求盗都可能无人应征。
颜良到常山后,整肃地方防务,把郡兵、县卒、亭卒全部拉到各个县的校场里整训,合格者继续留任,不合格者或继续训练或直接沙汰,优异者则直接升迁。
对于缺员的况,颜良也毫不在意,直接把军中一些在战场上负了伤,其后虽然治愈,但留下了永久的损伤,会对激烈战斗存在影响的士卒补入各县各亭充任。
这些士卒有的缺胳膊瘸腿,有的少了一只眼睛缺了半边耳朵,但当个县卒亭卒绝对够格,甚至他们上自带的狠厉之气能令人望而生畏。
在比武大会之后,颜良从七千多人里选了四千多成绩中上的青壮入伍。
参加比武大会的选手里也有一些表现优秀但不愿从军,以及在训练和比赛之中名次靠后的。
颜良对这一批人也并未放弃,前边一批里都是不错的人才,根据各人的才能与意愿充实郡县,担任蔷夫、游缴、亭长、求盗、乡佐、市佐等佐吏,后一批则可以担任县卒、亭卒,或者在各县乡之中继续保持训练组成乡兵自保等等。
颜良的构想是在常山全境大力发挥尚武精神,让每一个成年男子在农闲之时都接受基本的军事训练,以达到全民皆兵的效果。
这样做的好处是面对黑山贼的威胁,各县各乡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可以拖延时间等待郡县和驻军的救援。
往长远里说,只要这一藏兵于民的策略得以施行两三年,到时候颜良振臂一呼,便能在常山国中迅速拉扯起数万乃至于十数万兵马,且还都有过基本军事训练的那种,绝非黄巾、黑山这种“百万锄头大军”可比。
说回眼前,辛儒他们短暂休息的这个亭舍里,亭长焦松便眇了一目,且左腿微微有些瘸,但这完全不妨碍他担当好亭长的差事。
焦松是内黄人,说起来与建义中郎将陶升也是一个县的老乡,不过焦松自从征伐幽州公孙瓒时就跟随在颜良麾下,他的左眼是在攻打易京时被流矢所伤,左腿则是在官渡之战中中了曹军一戟。
当时焦松已经是队率,手下带有五十个人,在那一战后顺利积功迁为百将。
因为焦松的伤残程度实际上已经不能再适应高强度的军旅生涯,继续留在军中对焦松也不太负责,便获准他退役。
可焦松跟着颜良征战了好几年,过惯了刀头上tiǎn)血的子,哪里甘心回家耕种那几亩薄田,便死活赖在军中不肯就回。
与焦松有同样境遇和心态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比焦松更惨,早已无家可归,颜良也十分念旧,把他们全部带到了常山。
正巧赶上整肃县乡防务,便把这批伤残士卒全部转到了地方上发挥余。
焦松原本就做到了百将,又识得几个字,便被任命为泜阳亭长。
亭长好歹也是地方治安官,也要佩刀执戟,焦松这回没有再提意见,老老实实接受了任命。
加上焦松家里本就没几亩薄田,索捎信给家人让他们卖了内黄的田宅举家迁到了泜阳亭周边。
他到任后组织亭卒巡行乡里极为认真负责,前些时还阻止了一起偷盗案件,很是得到当地百姓称赞。
辛儒对这个负两处伤残却显得精神抖擞的亭长很感兴趣,上前拱手道:“敢问亭君如何称呼?”
辛儒虽然无官无职无绶无印,但焦松从李三处知道这些都是将军的贵客,所以十分客气地答道:“在下焦松,家中行二,贵人但呼我焦二可也。”
辛儒道:“敢问焦君,常山境内所有亭部俱都如此……如此人员齐整,尽心尽力么?”
被人问到得意之事,焦松咧嘴道:“旁的不知,在下但知房子县所有亭部俱都如此,附近的高邑、栾城、元氏也想必如此。”
“噢?房子县境内的治安一直这么好?”
“这却不是,就在俩月之前,此处偌大一个亭部只余下四个人,一个求盗、俩亭卒,还有个只管洒扫的亭父。”
辛儒这路上行来光是俩俩结伴巡行的县卒便不止看到两拨,如今亭舍门口还站了俩,因而好奇地问道:“俩月前?那不就是颜府君到任之前么?”
“正是,我家将军到郡后,大力整治县乡防务,这些都是这些时补上的,有几个才来没几天。”
比起田灿,焦松更是个标准的老牌“颜吹”,不然也不会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着颜良北上常山,只不过吹的技巧就粗疏一些,不会什么花活。
“听焦君口音,似不是本地人氏?”
“是啊!我是魏郡人,离开常山也不远。”
“不是本地人氏,巡行乡里的时候能适应么?”
“有啥不适应的?莫说是巡行乡里,先前将军带我们巡弋兖州的时候,也没人有啥不适应。再说了,我现在全家都迁来了常山,你看,那边三棵老槐树下的院子便是我新买下的。”
虽然辛儒猜测到这个老卒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但真个得知是从官渡前线归来的,仍旧是肃然起敬。
这时候把他们送来亭舍然后又转头出去的李三来了,手里还倒提着个四脚的畜生。
李三道:“焦二,你与贵客在说啥呢?赶紧过来把这傻狍子接去洗剥干净,晚上好给客人们加个餐。”
李三与焦松是老相识,上前接过狍子打趣道:“嘿!你这家伙倒是好运,前几天还有乡民与我说山那边跑来了几个傻狍子偷偷扒开雪地吃青苗,我遣人去捕了两回却没找着,却不料被你给遇着了。”
李三得意地道:“这都是托了诸位贵客的福!”
辛儒道:“这有牲畜偷吃庄稼也归亭部管?”
焦松毫不考虑地答道:“按说不归咱亭部管,不过将军在派我们来到地方上曾特意嘱咐‘咱讨逆营便是百姓们的子弟兵,要视乡里百姓们为父兄母嫂,但凡是乡民们有啥请求,力所能及的都要帮衬一把。’”
李三在一旁打趣道:“你还称什么将军?如今你当了亭长了,应当称府君。”
焦松回顶道:“怎不能叫将军?将军一辈子都是咱将军!”
辛儒却没有在意二人的拌嘴,因为焦松刚才那番质朴的话听在他耳中却绝对不亚于田灿的花式吹嘘,令他颇为震惊。
这年头郡县吏佐在收赋税的时候那可勤快得很,但百姓们求托他们做事无不是各种推诿,像颜良这样的嘱咐就显得极为稀罕。
在辛儒的印象里,颜良是个强悍的领兵将领,但不料还如此心怀百姓,问道:“颜将军真如此说?”
焦松答道:“可不是么?我等都听将军吩咐的,前些时田垄那头的罗老汉发寒症,他儿子急着去县里求医,还是我亲自用亭里的马陪他过去载了医者回来。”
几人在亭舍门口说了半天的话,自然引得田灿、樊阿、胡铁匠等人的注意。
田灿凑近了笑道:“伯宁莫要为怪,常山境内令人称道之事多如牛毛,便说那比武大会和福利彩票,据说都是府君亲自设计的,举办之前大家伙都心里没底,只有府君大为笃定。如此等重民防,劝农桑,兴学校,也都只是寻常事尔。”
樊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胡铁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听闻了焦松与辛儒的对谈都各有不同的感受。
樊阿以为颜良或许是个难得的好官,虽然杀孽重了些,但知道体恤百姓。
胡铁匠却觉得自己举家迁往常山的决定或许没错,毕竟兖州实在太不太平了,短短十年间,刘岱打桥瑁,黄巾打刘岱,曹cāo)打黄巾,吕布打曹cāo)没完没了,如今袁绍与曹cāo)的战事绝非一年半载能打完的,作为前线的济北实在不是宜居之地。
若常山境内的官吏都如眼前泜阳亭这般,比之济北简直便是人间乐土。
胡铁匠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儿媳和他们的一双儿女,心中十分宽慰,又隐隐想起自己早亡的妻子任氏,感念她没能多活几年过上安生子。
一行人在泜阳亭歇息了一晚上,亭舍里的屋宇不多,当然没办法提供给这百余人一起休息。
不过这也难不倒李三与焦松,焦松只是遣亭卒与附近乡里的蔷夫、里正提了一下,蔷夫、里正便立刻带着乡里百姓来到亭部。
乡里百姓们已经在家中腾出了空的屋子,准备好了被褥,地邀请迁徙的民众去乡里暂住一宿。
有些个百姓更是主动拿出食菜蔬帮着亭部招待迁来的民众,这等淳朴的民风亦让众人感慨连连。
焦松整治的烤狍子与他的名字相符,外焦里嫩,极为美味,让辛儒这等难得吃野味的人赞叹不已。
因着这是众人进入常山之后的第一顿饭食,李三与焦松特意为迁民们准备了一些酒,有酒有,让这顿饭吃出了一些节庆的气氛。
一夜无话,第二天乡民们又十分地为迁民们提行李送行,很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
一行人继续北上离开房子县境,进入了常山国治所元氏县。
刚刚进入元氏县境没多久,就看到当前的道上来了数骑,当先一个鲜衣怒马的俊朗少年,老远就喊道:“对面可是田世兄?”
田灿听见招呼也起笑着答道:“可是景高来了?”
少年一边纵马一边答道:“正是沮辉奉府君之命前来迎接田世兄与众位客人。”
田丰与沮授都是钜鹿郡人,彼此之间相交莫逆算是世交,而他们的子侄辈关系也不错,田灿与沮鹄亦为知交好友。
沮辉作为沮鹄的从弟,如今与田灿同在常山公事,在离开广平之前,沮授之弟沮宗也委托田灿多加照顾沮辉。
田灿本就格开朗,惯会与人相交,这与沮辉相处了没几天,二人便好得如亲兄弟一般。
当沮辉来到近前,田灿道:“区区位卑资浅,怎堪让府君派人来迎。”
沮辉却道:“府君说了,伯然兄在邺城多有辛劳,既推动了盐铁酒专卖制度的施行,又觅得诸多人才,有大功于常山,他当亲自来迎。”
田灿大吃一惊道:“啊?府君要亲自来迎?那怎使得!景高快快去阻拦府君。”
沮辉道:“府君决定的事,我又怎么阻拦得了,你且安心前行吧哈哈!”
一旁的辛儒也听得暗暗心惊,田灿不过是常山主簿,乃是颜良征辟的掾吏,算起来是颜良的臣僚,颜良非但派了人到县界来迎,还要亲自出迎,那是多么给田灿面子。
要知道一般友朋之间的迎来送往至多也就是到城外十里,上级迎送下级一般都到城门外已经给足了面子,像颜良遣人到县界相迎那是十分夸张。
辛儒打趣道:“看来颜府君十分看重伯然,分别遣人至郡界与县界相迎。”
田灿略显得意道:“那是!若不然府君怎会遣我专驻邺城?”
不料沮辉却在一旁拆台道:“府君说了,这觥筹交错迎来送往之事无人能及伯然兄,所以派伯然兄前往邺城乃是人尽其才。而且府君只是让我到前头看看伯然兄跑到哪儿了,我这一路跑得快,不小心就跑到了这儿,可不是专程来县界的。”
田灿被当场打脸,当下囧道:“你这小子怎口无遮拦。”
“哈哈哈哈!”辛儒与沮辉不约而同地促狭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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