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皮弁青年的言语颇为慷慨激昂,很是引得二楼上食客们的注目,也包括邻桌仲长统等人在内。
仲长统听得明白,先前那席上的青巾青年与长冠青年都与常林、杨俊等人一般是河内口音,这在上党很常见。
但最末那个皮弁青年的口音却大相径庭,不似关东诸地口音,而似是关西雍凉之地口音。
他也略感疑惑,怎么在此处竟然也有人安利常山之政,岂不是把我的风头给抢了。
仲长统却不知道,这些却是有心人人为推动的结果。
如今各地割据,消息闭塞,原本去年那场大战的消息,包括近些时日来常山发生的诸般改变,若是走正常途径未必能传扬到此地来。
但田灿、张揖等人随颜良来此地拜谒张臶之后就留了下来再没离开,一方面安排张臶东行之事,一方面与这些游学士子交游,大肆宣扬颜良的光辉事迹和常山新政。
田灿本就交游广阔,又有着河北名士之子的加成,一段时间下来成绩斐然,成功影响到了诸多士子。
这其中主要原因也是颜良的战绩太过显赫,尤其上艾境界上新发生的那一战,就在离众人不远之处,尤其具有说服力。
如六山学院免收束脩,有学堂,有宿舍,有免费餐食,有助学、奖学金等等政策如今在羊舌乡这块小地方早已尽人皆知。
时常来张臶堂外听课的学子,倒有一大半有意跟随张臶一起前往六山学院继续深造。
那长冠青年听他如此高声畅言,尤其是大为贬低并州刺史高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迎仁兄,且慎言,慎言!”
那青巾青年也道:“闲谈莫论人非,有些事情与我等无关,就少言语几句吧!”
那皮弁青年被同伴相劝倒是牛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道:“怕个什么,这天下之事,肉食者做得,还不兴我辈士子说道说道么?”
闻听此言,他两名同伴只是暗暗苦笑,并不搭话,而旁边桌上的仲长统却击节赞叹道:“说得好!天下事天下人尽皆议论得。”
那皮弁青年见有人附和,转过身来朝仲长统拱手示意,仲长统亦回了一礼。
这当口,青巾青年看着仲长统一桌上的人物若有所思,然后直起身子拱手道:“那边可是温县常君当面?”
常林听闻有人招呼自己,注目看去,想了一想后答道:“在下正是常林,来者莫非是荀公高?”
青巾青年拱手道:“是,后进正是荀纬,却不料在此处遇见伯槐先生。”
而他身旁的长冠青年也起身招呼道:“在下苟灵见过伯槐先生、季才先生。”
杨俊闻言看去,笑道:“原来是安至啊,许久未见,却是好巧。”
仲长统没想到对面之人与本桌之人都认识,笑道:“却是真巧,既然大家都相识,不若把桌案靠一靠,也方便叙谈。”
那边的荀纬、苟灵立刻答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店铺伙计很有眼色地帮忙移动桌案让两桌靠在一起,众人围成一个小圈子,仲长统又吩咐多上些酒食,他自从得了颜良的资助后出手颇为阔绰,不计较这些用度。
经过介绍得知,眼前三名青年,戴青巾的是河内郡野王县人荀纬,字公高,戴长冠的是河内郡山阳县人苟灵,字安至,戴皮弁的是汉阳郡冀县人秦寿,字迎仁,都是前来上党向张臶求学的学生。
荀纬家离开常林家较近,因而认得常林,苟灵认得杨俊,也听闻过常林的大名,故而刚才二人把常、杨二人认了出来。
荀纬道:“敢问伯槐先生也是得知子明公欲要前往常山,故而前来送行么?”
常林点了点头,问道:“我得知消息后方才赶来,还未拜谒子明公,不知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荀纬道:“子明公在十天之前突然在讲学时宣布他即将离开上党前往常山,担任六山学院山长。当时大家都十分疑惑,不知子明公好好的为何要去往常山,而那六山学院又是什么所在。”
“不过子明公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下六山学院的设置,大家便稍解疑惑,知道乃是常山颜府君感叹圣贤之学后继无人,发动士民捐资募款兴修的学舍。”
“六山学院不但延请子明公,还有康成公高徒甘陵崔季珪等饱学之士开课授讲,只要附和要求的入学学子均有种种优厚待遇。”
常林点点头道:“既然子明公愿意前往,自有一定道理,那诸生们的反应如何?”
荀纬答道:“同学们如今也是议论纷纷,其中有对六山学院秉持怀疑态度者,也有支持子明公愿意追随者,不过近些时日常山方面各项政令的消息颇多,大家态度渐渐倾向于追随子明公前往常山。”
秦寿补充道:“最关键是前些时日郡界上那一战实在太过震撼,讨逆将军以千人硬撼近万贼人,还能得获大胜,实在是振奋人心,原本一些对常山有些怀疑的也改了口。”
常林笑道:“听你二人如此言语,想是也打算追随子明公前往常山了?”
荀纬答道:“纬只愿研习学问,在哪里都是无妨。”
秦寿却道:“寿离家千里游学各方,本就是要看一看天下英杰人物,听闻讨逆将军乃人中龙凤,自当往观之。”说罢又问道:“安至,你如何说,下决断了么?”
苟灵本来还没有做决定,主要是觉得常山离家略远有些难以抉择,此刻被好友当面问及,却不好意思拒绝,说道:“也罢,便随子明公前去看看吧!”
仲长统笑道:“原来这么多人愿意追随子明公前往常山,伯槐兄,你也不要犹豫了,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常山如今气象万千,我辈怎可不往观之。”
常林却不正面作答,只微微一笑道:“待见过子明公再议。”
少年王象见诸人聊得热切,对那免束脩包餐食的六山学院极为眼热,不过他方受杨俊大恩,自觉当听杨俊吩咐,也不便表达什么期望。
杨俊心思敏锐,从王象的表情就看出端倪,说道:“羲伯,我原本就想让你拜在子明公门下研习学问,如今子明公将前往六山学院,你正好跟随前往。”
王象道:“这怎生使得,象只愿侍奉先生左右。”
杨俊一哂道:“我哪需侍奉什么,倒是子明公年齿渐高,你倒可以为我等尽心服侍一二。”
王象只道:“晚辈只是孺慕先生,不愿远离先生。”
杨俊笑着拍了拍王象的肩膀道:“呵呵,男子汉大丈夫何故作小儿女态,你学得圣贤之学日后做个有为之人,便是回报了我。况且,明日待见过子明公后,说不得我也会送子明公往常山一行,正好也将你带去。”
见杨俊都如此说了,王象也低头道:“但凭先生安排。”
此间年龄最小的常时没心没肺地拍手笑道:“原来这许多人同往常山,届时定十分有趣啊!”
第二天一早,常林、杨俊等人就前往张臶所居的草庐拜谒。
因而二人年龄较长,德行素著,与旁的弟子门人都不相同,张臶也对二人十分重视,引几人入内室内叙话。
见礼之后,常林问道:“子明公,外间传扬公即将离开此间前往常山,弟子不知究竟,故而前来问询。”
张臶道:“你二人即便不来,我也会移书向你们说明情况。你们也知道,袁大将军几次征辟,高并州又表举,我均一一拒绝,老夫一把年纪,无意于蹉跎政务,只愿穷经皓首此生。”
“此番常山颜府君亲自前来延请我,当是看清了这一点,只言请我去六山学院开课授讲,具体细务他会另择人辅弼,那处设施完备,钱粮无缺,若能假以时日,定能文风蔚集,再现古时学宫风采。”
“况且,颜府君还提到两项事情,另外颇为意动。一者,其感叹太学石经被毁,欲效仿熹平旧事,收集石经范本,重新摹刻立碑,传之于世;二者,其言石经易毁,为不使圣人之学断绝,当复制书册万卷,使天下读书人可人手一卷。”
“尔等也知,高并州貌似宽厚,实则忌刻,我因拒绝其表举事,在并州也不可多留。此番颜府君诚意相邀,正是我离去之机,更何况颜府君有此宏愿乎?”
听闻张臶徐徐道来,常林与杨俊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惊讶。
张臶先前所提六山学院的种种优厚条件倒是并不突出,与其他人所讲都差不多,也不过是地方官员重视一些,钱粮充足一些。
但最后所提两事却非同小可,当年熹平石经可是朝廷集四方饱学之士,费十数年之功才有所成,可惜现世十年后即遭逢西凉乱兵进京,雒阳古都毁于一旦,石经亦遭到破坏残损,如今的状况每况愈下。
若六山学院能在张臶的主持之下,收集石经范本,重新刊刻公示于天下,那定能名扬宇内,引四方向学之士前来。
而且,当年朝廷拟定石经原本时,古文经学一派与今文经学一派就博弈重重,最后互相妥协才定下如今的范本,若是六山学院重新设立石经,负责拟定版本的之人,岂不是可以在其中夹杂私货?
要知道,虽然天下士人都自居圣贤传人,但其中的经义如何诠释则分歧多多,谁都想自己的所学得到天下人的承认重视。
刊刻石经已经具有极其重大的影响,更何况还要复制书册万卷,使天下读书人皆可人手一卷?
杨俊略有些兴奋地问道:“常山府君真的说要刊刻石经,复制万卷,传之于天下?这刊刻石经倒也罢了,复制万卷书是何等浩大的工程啊,却如何做到?”
常林等人也附和道:“确乎,当年熹平石经共四十六碑,数万言,想要复制万卷,所费人力可非同小可。”
这个年代,虽然已经有蔡伦改进造纸技术,但制作起来难度颇大,价格也高,所以如今主流的书写载体还是竹简,高端一些才会用纸张和绢帛。
这年头的文书需要传播,都是由书佐一一抄录,如朝廷尚书台就养着数十上百的书佐誊抄政令发放郡国。
如果要把数万字的六经文字抄一万卷,且不提需要多少竹简,笔墨,光是抄都得把人手给抄断了不可。
张臶面对众人的疑问,说道:“我当时亦对此有所质疑,不过常山府君却言他有特别的办法,虽然非一朝一夕可速成,但假以数年时间,届时莫说万卷,便是十万卷,百万卷,亦可轻松复制。”
众人中荀纬是个书呆子,听闻此等奇技,忍不住惊叹道:“常山府君竟有如此神技?简直闻所未闻。”
仲长统笑道:“颜府君行事每每别出心裁,却又恰到好处,便如比武大会,福利彩票,专卖权唱卖,足球比赛,免费入学,募集流民屯田等等,你若到了常山之后可亲眼见之。”
张臶看着仲长统道:“从常山府君所言所行来看,其在常山推行种种并非虚言,我亦心有疑惑,当亲眼目睹,亲身体会。听闻公理亦从常山前来,当已有所体会。”
仲长统答道:“弟子确乎到过常山,且还去过冀州其余郡国,如钜鹿、赵国、魏郡等地,有所比较之后,更觉得常山气象非凡,弟子亦有所不解,故而前来上党向先生请教。”
张臶微微颔首道:“公理游历天下,亲身践行的作风十分可取,如今老夫亦没能前往,故而不便置喙,待去到常山之后,或能有所收获,再与公理探讨便是。”
说完后,张臶又对常林、杨俊道:“伯槐、季才,你二人学识精深,可愿随我往常山一观其地风物?”
常林与杨俊刚才就为张臶所说的话而动容,如今受到张臶亲自相邀,更不好拒绝,当先齐声答应道:“弟子自当随张师前往。”
张臶捋须笑道:“有伯槐与季才携行,吾道不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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