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被崔钧这么一说,也有些莫名其妙,他心想自己虽然与刘表是同乡,但明显在刘表面上说不上什么话,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王粲问道:“还望州平先生明示,若晚辈力所能及,必不惜力。”
崔钧道:“我闻刘牧与妻蔡夫人琴瑟和鸣,极为相得,多与其言及公事。如今城中传扬得沸沸扬扬,多有针砭刘牧听信身边奸佞谗言。”
“如若刘望之果真因言获罪,荆州士庶怕是不会指责刘牧,然而多半便会指责刘牧身边之人,则蔡夫人首当其冲。”
“为今之计,只有通过蔡氏女以及汝兄王凯去劝一劝蔡夫人,让他在刘牧面前劝告一番,或能稍解刘望之之危局。”
王粲闻言才知道崔钧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其实方才司马芝也提过相类的事情,便是通过他族兄王凯夫妇去劝说刘表,如今崔钧只是把劝说的目标改成蔡夫人。
王粲有些不太确定道:“这……能有效果?”
崔钧毕竟年长,知道蔡氏最担心的地方是什么,说道:“那就要看汝族兄如何去劝蔡夫人了。”
王粲道:“还请先生指点。”
崔钧道:“刘牧来荆州已有十年之久,这十年来刘牧能稳定荆州局势,蔡家出力甚巨。不过,因着刘表续娶蔡氏,遂让蔡氏显赫一时,其族中子弟不知收敛,在各地兼并田土,欺男霸女的恶事可没少做。”
“眼下荆州境内恶诸蔡之人可不在少数,若我等把刘望之下狱之事,说成是诸蔡恶意构陷,好为了尽收安众刘姓宗族,瓜分刘家名下田地。”
“再把这消息通过王凯夫妇传入蔡氏耳中,你猜蔡夫人会如何想?会如何做?”
姜不愧是老的辣,庞统、徐庶等人虽然也造谣传谣,然而只起到了搅浑局势的作用。
崔钧在这个基础上略作改进的版本却会令蔡夫人姐弟大受震动,若真个刘望之被构陷勾结曹贼,牵连刘氏宗族,那荆州其余高门大族岂不是人人自危,毕竟只要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就可能身首分离,家财籍没。
若这个谣言真个传开了去,怕是蔡夫人才会力保住刘望之没事,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崔钧此言一出,众人仔细一想后尽皆大为拜服,且都摩拳擦掌,认领了去散播这个谣言的任务。
在他们看来,左近馆舍里多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学子,要把这等谣言传播出去简直轻而易举。
王粲也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当尝试说服族兄。”
崔钧见此间事情办完了,顺便也在王粲这边随便吃喝了一些对付了了下肚皮,便告辞出来准备去拜见太常赵岐。
原本王粲等人还要跟着一同前去,不过崔钧却劝他们不必跟随,原因正是赵岐身体欠佳很久不见等闲外客了。
众人也心知即便他们同去,也多半不会被召入屋内,便也悉数听从了崔钧的劝告,转而去到同学士子之间传播他们刚刚改编过的谣言。
从王粲的屋内出来,方才并没有怎么参与话题的颜益看着崔钧的背影,心想此人虽然在族兄的名录上只列为三星,且属于可招揽可不招揽的人物,然而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实在不容小觑,值得大力拉拢。
且不提此君曾任过两千石,广凭他的家世,以及在荆州士人之间的名望与交游便举足轻重,更何况其人心思敏锐,又会揣测人心变化,因而制订通过刘表妻室来营救刘望之的计划,这波操作实在令颜益叹为观止。
走在前方的崔钧却还不知道已经被颜益悄悄膜拜,一边走一边说道:“太常公今年以来的身体一直抱恙,平日里其从子赵叔茂一直在身侧照顾,一会我先引汝等见赵叔茂,若我进去拜谒太常公,汝等也可与叔茂兄聊聊北边之事。”
颜益与陈靖应诺道:“晚辈明白。”
崔钧又道:“赵叔茂为人质正多谋,当年便是面对董卓亦不假辞色,其人乃王司徒故吏,当年王司徒为李、郭二贼所害,百官慑于贼人淫威,莫敢为司徒收敛,唯有时任平陵令的赵叔茂弃官营丧,方才不至于让司徒忠骨曝于荒野。”
“赵叔茂为人儒雅,言称诗书,爱恤於人,不论疏密,若能得其教诲,亦可受用终生。”
颜益道:“谢过先生指点,晚辈另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玉成。”
崔钧道:“但言无妨。”
颜益道:“小子闻太常公博览古今,述著累身,如今常山六山学院方兴未艾,正需要收集天下书籍供学子参读,先生可否恳请太常公赐下书作,容小子带回常山,置于六山学院之中。”
崔钧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颜益一眼,笑道:“公利倒是有心,还打听了这些。”
颜益汗颜道:“非止小子有意打听,而是临行前族兄也有过吩咐,更对小子言太常公通人达才,有机会当代他拜谒请安,请教学问。”
按说颜益这个请求实在冒昧,他与赵岐旧日无交,却请求别人视作珍宝的书作,若是等闲人定会断然拒绝。
不过崔钧却知道赵岐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早就参悟了生死,又经历党锢之祸载浮载沉,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年龄近百,对那些门户之见早就淡了,反而更愿意将胸中所学传给后人。
所以崔钧道:“太常公与叔茂兄最喜提携后进,传扬所学,此事多半能成。”
颜益拜谢道:“小子谢过先生。”
崔钧道:“谢我作甚,要谢你一会直接谢太常公便是。”
汉代以西为尊位,崔钧等人前往的赵岐宅邸正是在襄阳的西侧,乃是荆州牧刘表亲自为赵岐择址修建的居所。
城西的这一片算是襄阳城的高档住宅区,路上来往之人尽皆宽袍博带,乘车骑马,互相见着也并不会高声吆喝招呼,而是十分有礼节地微微欠身拱手。
崔钧显然是此处的常客,路上不停有人与他见礼,崔钧也神情自若地一一回礼,遇上相熟之人还会略微聊上几句,其中内容不乏庞统等人编造的谣言。
在赵岐府门前,崔钧却收起了拜谒邯郸淳时的率意,老老实实投上门刺,让仆隶进去禀报。
过不多久,一名比崔钧还年长一些,年约五十的文士迎了出来,拱手道:“原来是州平来了,今日也是来拜谒从父么?”
崔钧还礼道:“愚弟怎劳叔茂兄亲迎,此来正是拜谒太常公,此处还有一封子叔公交予太常公的信函转呈。”
眼前的文士正是赵岐的从子赵戬,赵戬道:“噢?我倒是有些时日未去拜访子叔公,不知子叔公近来可好?”
崔钧道:“子叔公每日笑口常开,其乐无穷,怕是比之你我都好得多呢!”
赵戬哈哈笑道:“确乎,只不知子叔公《笑林有无新篇。”
崔钧调侃道:“若是叔茂兄有意,我倒可向子叔公陈言,使兄名列《笑林之中传之于世。”
赵戬忙作讨饶状道:“切莫切莫,此等美事州平自为之可也,愚兄就不必了。”
二人说说笑笑间相携进入院中,赵戬道:“州平且稍待,我进去看一下叔父是否醒着。”
赵戬进入赵岐的内室后不久返身出来,说道:“叔父醒着,州平自行入内吧,不过叔父近来精神欠佳,莫要与其说太久话。”
崔钧道:“愚弟省得,此二少年一者为文范先生裔孙,一者为讨逆将军族弟,俱都仰慕叔茂兄高名,兄自可提点他二人一番。”
赵戬也与他叔父赵岐一样经历了人世颠簸,哪怕听闻二人的身份来历后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好似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也好,我带他二人在堂内等你。”
且说崔钧小心翼翼推门进屋,并未在外间起居室稍稍整理了下袍服,然后进入了内室之中。
虽说刘表所赠的这所宅邸十分宽敞,然而赵岐所居的内室却相当简朴。
整个屋内,除开西侧一张床榻,床前两个案几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装饰,唯有两个例外。
其一是屋内各个角落放着几个大书架,书架上分门别类码放着一卷卷的书册,看上去蔚为壮观。
其二是内室的四面墙壁上,各悬挂着一面帛画。
南面墙壁上挂着吴国公子季扎画像,西面墙壁上挂着郑国大夫子产画像、东面墙壁上挂着齐国大夫晏婴画像、北面墙壁上挂着晋国大夫叔向画像。
这四幅画像都是赵岐亲笔所画,所画的四个人物季扎、子产、晏婴、叔向皆是春秋之时各诸侯国的贤公子与贤大夫,乃是赵岐借以明志的表达。
赵岐曾与家人言,当他身故之后,便把这四位古之贤达的画像置入墓穴与他为伴,其余之事尽皆从简,也不需要什么豪华的棺椁,只需要以黄沙为床,身上更无须什么奢靡的丧服,只需要简单的竹席白衣,披散头发,盖上单被,当天立刻入藏,直接掩埋便是。
崔钧入内之时,赵岐正身着一身素袍,斜倚在枕垫上闭目养神。
崔钧轻轻脱去鞋袜,蹑手蹑脚地来到赵岐床前,低声唤了一声:“太常公!”
赵岐早已经须眉皆白,因为这些年各种病痛折磨,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听闻叫唤,睁开眼睛,抬起瘦骨嶙峋的手道:“呵呵,州平来了啊!”
崔钧忙凑上前握住赵岐的手,说道:“太常公今日气色正佳,想必再过几日便可下床行走了。”
赵岐却摇摇头,笑眯眯地道:“不指望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一次怕是要去见诸位先贤了。”
赵岐说罢,目光扫向了他素来仰慕的四位贤达画像。
见赵岐如此悲观,崔钧情不自禁语带哽咽地道:“如今朝堂倾颓,正需太常公坐镇抵定,太常公万勿悲观。”
赵岐抖了抖手阻止了崔钧继续说下去,问道:“邯郸子叔有信给我?”
崔钧道:“正是,晚辈方才去过城南馆舍拜谒子叔公,子叔公知晓我要前来拜谒您,特让我带信过来。”
赵岐道:“州平给我读一读吧!”
崔钧打开信笺,缓缓读了一遍,书信并不长,其中除开关心祝福赵岐身体健康之外,便夸了一夸庞统、徐庶、颜益等人为了营救刘望之而忙碌奔波大费周章,颇与赵岐、孙嵩当年之事相类。
赵岐闭着眼睛静静倾听完毕后,轻轻笑道:“这邯郸子叔,既然在我面前提及当年孙宾硕援手之事,必是料到我定不会视若无睹。”
“而且,州平此来,怕是也为了刘氏兄弟之事吧?”
崔钧尴尬道:“晚辈些许心思,自然瞒不过太常公慧眼。”
赵岐眯着眼睛看着崔钧道:“早些年我身体还行的时候,刘望之也曾前来请教过学问,我观其人刚直清隽,颇有古君子之风,料其不会行沟通敌贼之事。”
“既然汝等皆为其倾力奔走,老夫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稍后我让叔茂代我去刘景升面前代为分说一二,但愿老夫这张老脸还能起到些作用。”
赵岐仿佛是一次性说了太多话,显得有些喘息,赵岐连忙取过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伺候赵岐呡了一口调息一下。
得了赵岐的答复,崔钧心中笃定,又想起颜益的委托,说道:“太常公,晚辈还有一事容禀,去岁在官渡表现抢眼的颜立善如今任常山国相,其人在常山大力兴学,广修学舍名为六山学院,更延请钜鹿张子明等饱学儒士开课授讲。”
“颜立善素来仰慕太常公博学多识,述著累身,只因事务繁忙不得脱身往谒,遂遣其族弟颜益来荆州代为拜谒。”
“其人感念如今天下纷扰,文教废弛,经籍流散,特向太常公提了个不情之请,请求传抄太常公所注各类圣贤典籍、独家述著,以供天下学子参读进益。”
“晚辈见其心甚诚,故而答应在公前代为陈说,还望太常公莫要责怪晚辈擅作主张。”
赵岐听闻崔钧此话,原本只是眯着的眼睛张开得更大了些,吃力地转头顾视自己多年来收集珍藏注疏编纂的书册,满含深情地说道:“古之圣贤们所授的学问,正该当从我辈手中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既然颜立善有此心愿,便一如其请,我处所有书册,任其抄录可也。”
“但愿这汉家天下能后继有人,传扬圣贤之学,以之治国理政,遂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若如此,老夫可欣然瞑目矣!”
PS:《后汉书·赵岐传:曹操时为司空,举以自代。光禄勋桓典、少府孔融上书荐之,于是就拜岐为太常。年九十余,建安六年卒。先自为寿藏,图季札、子产、晏婴、叔向四像居宾位,又自画其像居主位,皆为赞颂。敕其子曰:“我死之日,墓中聚沙为床,布簟白衣,散发其上,覆以单被,即日便下,下讫便掩。”岐多所述作,著《孟子章句、《三辅决录传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