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东方未晞。
江忆染从船舱中出来,却发现紫菡已然静静站在船首。
他轻轻一笑道:“紫菡姑娘这般早便醒了吗?”
紫菡转过身,臻首轻点:“有心事,自难成寐。”
江忆染走到船舷边上,扶栏望海:“紫菡姑娘对我们仍心存怀疑?”
“你倒是直言不讳。”紫菡再度回身,秀眉微挑地看向起伏的波澜。
江忆染嘴角轻咧。
紫菡则是轻轻摇头道:“不过,你猜错了,我并不怀疑你们。”
“那自然最好。”江忆染淡淡的说了一句,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
紫菡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江忆染,当即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忽而,江忆染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动:“紫菡姑娘,冒昧一问,你是如何判断榣山位置的呢?当然,若是不方便讲也无妨的。”
紫菡手指轻轻勾动鬓角的发,轻声道:“并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夜则观星,日则观阳,雨雾则辨潮涌。”
“以星辰日月定位在下倒是有所耳闻,只是这分辨潮涌又作何解?”
“榣山有伟力,可引万水归源。越近榣山,则此等流动越发明显,但其实稍远一些,便难以分辨了。”
江忆染心中不禁感慨天地造化之奇诡,旋又有些好奇地问道:“紫菡姑娘以往来过榣山?”
紫菡神情微微一凝,沉默不语。
江忆染见她似乎极不愿意提起有关过往的事情,当即也是歉然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紫菡却是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恍惚地说道:“我的师尊,是东方未晞。”
江忆染的眉眼间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喃喃道:“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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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任剑寒之前的榣山派掌教,燕暮天收了三个弟子。
大燕末帝陆忘情是大师兄,继承了燕暮天的绝世琴功。而那位名字在楚地已成禁忌的大燕皇后则是小师妹,她的剑术得了燕暮天的真传。
然而,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人,却是尽得燕暮天琴剑神韵。
她的名字,叫东方未晞。
燕暮天在世间有“琴剑双绝”的名号,而东方未晞是榣山派中公认能继承此名之人,甚至,榣山派上下皆认为任剑寒之后榣山派掌教非她莫属。
就是这样一位传奇女子,却终究躲不过情劫。
榣山派上下,甚至连她的小师妹都知道,东方未晞非常喜欢她的大师兄。
陆忘情早年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榣山派,而东方未晞也在雁城大燕皇宫中待过很久,两人几乎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但是,有时候感情这件事就是如此无奈。
陆忘情从来只把东方未晞当作妹妹来看待,却再无其他情愫。
可东方未晞并没有仅仅把陆忘情当作兄长。
她希望他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她希望他能做她的恋人。
她希望他能娶她。
她希望。
也只是希望而已。
据说,陆忘情成婚的时候,东方未晞一夜白头。
就算如此,情不与移也。
后来,秦楚联军伐燕的时候,秦楚修行者曾经试着刺杀过陆忘情,千钧一发之际,最先出现的,是东方未晞。
后来,白露城遭围,是东方未晞一个人挡住了如山如海般的楚军,只因白露城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哪怕最后伤势极重、满身血污,但至少能被赶来的陆忘情抱在怀里,也挺好的。
后来,陆忘情故意与东方未晞翻脸,将她从雁城逼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榣山派,心如死灰,直到雁城倾覆、陆忘情葬身于大火之中的消息中传来,她才知道原来师兄只是不想她死,可是师兄都死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她一人一剑一琴,从凤鸣镇杀到白露城,从沉沉黑夜杀到煌煌天明,最终死在白露城外、霜谷之中的两株木槿树下,树旁还有一朵轻轻摇曳的桔梗花。
据说,东方未晞死后,灵光溢散,化作蝴蝶翩翩飞舞,十数载而不息。
更有坊间传闻,至那时而后,霜谷之间,常有晨曦流转,宛若仙境。
有文人雅士感其情深,作《未晞传》,观者落泪。
只是,不会有人知道,白露城外霜谷之中的那两株木槿其实是陆忘情和小师妹一起栽下的,而那株桔梗花,是东方未晞偷偷在陆忘情所植木槿边上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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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些不止一次在书中看到,甚至听江暮玦亲口提起过的旧事,江忆染眉眼微垂,带着苦涩的意味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应该非常恨我们才对。”
“如果恨有用的话,我大概真的会非常恨。”紫菡看向江忆染,却反倒是露出了粲然的微笑,“而且,我没理由恨你啊,也不能恨你。”
明明是绝世的笑靥,落在江忆染眼中,却带着深深的寒意。
紫菡似乎不想在继续说下去了。
毕竟,江忆染的那个问题其实她已经回答了。
她是东方未晞的弟子,在榣山派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去一趟榣山自然不算奇怪。
于是,紫菡就这样转身离开,与不知何时出现的滕文煦擦肩而过,然后根本不回头地走进了船舱。
滕文煦回身望着紫菡的背影,双眉越发深锁。
他走到江忆染身边,低声说道:“这样未免太明显了。”
江忆染深吸一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道:“也许,她真的已经不在意,毕竟是上一代的恩怨。”
“这种可能性会很大吗?”滕文煦看了一眼江忆染。
江忆染沉默,但于滕文煦而言,这已经是给出了回复。
正当滕文煦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江忆染开口了:“很奇怪。”
“什么?”滕文煦不解。
“她为什么最后要补一句‘我没理由恨你啊,也不能恨你’。”江忆染的眉眼间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为什么?”
“少主,你……”滕文煦从来没见过江忆染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就在这时,遥远的天边,浮出些许曦光,轻轻洒开。
江忆染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些曦光:
“未晞?将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