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儿图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黑子也不爱说话,他知道,自己一说话,总难免会惹出笑话,这并不是他天生喜欢说笑,而是因为他的心志不够成熟,考虑问题还不严谨。托儿图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爱说话,他甚至觉得,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气力,因此托儿图与黑子说话的任务就交给了叶仲。
叶仲当然爱说话,而且叶仲还很有文化,他是个书生,与秦九不同,叶仲是个实实在在的书生。
他们三人为何会结伴参加皇会比武?
黑子为了一件宝贝,托儿图为了一个人,叶仲则为了一条命。
皇会比武胜出者,会得到朝廷自落溪谷处得来的九龙杯。
黑子听说过九龙杯,在外人眼中,那九龙杯堪称神物,凡俗多瞧一眼都是亵渎,黑子不信这个邪,皇帝老儿看得的,凭什么老子看不得?落溪谷碰得的,凭什么老子碰不得?
他可不管京州上万兵马,皇城羽林军,只要他想看到的,就势必要看一看,谁也挡不住。
因此,秦九知道了这事并不阻止,毕竟相处十多年,自己的徒弟什么毛病,他可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临行前,他只对黑子说了两个字“保命。”
托儿图为了一个人而来,准确的说是为了一个人头。
弥罗教的摩耶真主,这个人据说也来到了京州……
托儿图决定去杀这个人,他的仇恨埋藏在内心几十年。
西域弥罗教,一个具有神秘与传奇色彩的组织。
它的地位,正如西蜀唐门、南疆五毒教一样耀眼。
唯一不同的是,弥罗教很低调,以至于人们在听说弥罗教这个名字时,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弥罗教在武林中的位置,而是一个人。
一个叫君罗睺的人。
君罗睺是弥罗教现任教主,同样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但他并不神秘,君罗睺很高调,高调到说书人欧阳扶风做‘太月评’时,不得不将这位邪道妖魔也算在其中。
何为‘太月评’?
以众口之言评说天下左道旁门中人,欧阳扶风笔录成册,名太月评。
天下评论均以一人所书为准,欧阳扶风品评武林前三十年人物,预测江湖后三十年风雨。
做太月评时,品评天下左道旁门最复盛名的四个人,将君罗睺排在首位。
君罗睺手下有四位护法长老,摩耶真主就是其中之一。
托儿图怎么会认识摩耶真主?
这个问题倘若去问摩耶真主,他也会一头雾水。
这两个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只因一道‘地灵图’结下了梁子。
托儿图的刀法以招沉力猛著称,他的刀不够快,不够狠,却足够稳实。
若以剑客论,托儿图的刀法更像那位远在华山剑庐的程巨阙,他们两个人用的都是重兵器,却从不将重兵的缺点放大,相反的借力使力,重兵看重‘稳准狠’,对于速度要求不大,托儿图忽略速度上的弱势,将重兵器沉重稳定的优势发挥到了极处。
寻常刀客的一刀劈出,顶了天不过将对方兵器劈成两半,若想致人死命,难免一刀之上再加一刀,托儿图避开了这个问题,一刀又一刀实在麻烦的很,他一刀劈出,通常情况下不仅让对方兵器破碎同时还顺带要了对方的命。
这样一个人,说不怕那是假的,能一刀解决的事就一刀了事。
倘若能一刀致命,就绝不多出第二刀,在这方面,托儿图吝啬的很,决不含糊。
托儿图的对手是叶仲。
与他一道来的好兄弟,如今却成为了他的对手。
兴许托儿图已经不记得叶仲,但叶仲却记得他,而且印象深刻。
叶仲来参加皇会比武,是为了一条命,托儿图的命。
叶仲认得托儿图手中的刀,那是一柄美丽的刀。美丽的东西,通常都是致命的,托儿图手中的刀不仅美丽而且嗜血。
叶仲认得它,当然认得!早在十年前,那柄刀曾让叶子楣名扬天下。
――嗜血的刀要么不出鞘,要出鞘就一定见血。
那柄刀名为‘绝情’。
天下间,拥有绝情刀的人,他只想到了一个。
他手中的剑名为多情,是与绝情刀相匹配的兵器。
再往后的十年中,叶子楣寻遍江南有名的铸剑师,不惜花费千金,按照绝情刀的原料,铸了一柄剑,一柄可以与绝情刀配合在一起施展的剑。
倘若叶子楣还在世,倘若十年前刀剑合璧的绝情刀不会丢失,天下有名的刀客中,或许就会有叶子楣这号人物。
绝情遇多情,势必有一方会受伤,这岂非也是世间难以解释的规律?
如今,绝情刀在托儿图的手中,他身上还没有绝情刀留下的刀痕,他暂时还算是绝情刀的主人。
嗜血的刀,在嗜谁的血?
叶子楣还活着吗?
他或许已经被折磨致死,或许奄奄一息,或许……还活着……
当叶仲的眼神与托儿图对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幻想,瞬间灰飞烟灭。
托儿图的神情告诉了他答案――托儿图在笑,很阴森的笑。
“我今天要杀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仇人,一个是我的兄弟!”托儿图冷冷道,他终于看到叶仲拔剑。
他与叶仲是好友,却第一次看到他拔剑。
他认得那柄剑,怎么会不认得?
于是,他很快确认了叶仲的身份――两个人都姓叶!我早该想到了!
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先知后觉,倘若刚开始遇到这个人便当头一刀要了他的命,哪会有今天这么麻烦?
托儿图明白,一柄刀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即便他有深仇大恨,需要借助这柄刀的力量来报仇,他也不能去杀害别人。可是他偏偏那样做了,这岂非也是一报还一报?
他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夺刀是一件事,为了‘地灵图’与摩耶真主结仇又是另一回事。
这两件事本该可以成为同一件事――有了那柄刀,他才有从摩耶真主手中夺宝的机会。
但托儿图却理所当然的将这事分成了两部分。
他必须这样做,因为无论是摩耶真主还是叶仲,都不是他能够轻易对付的,若这二人联手,恐怕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起码他还有那样的机会,借着皇会比武,摩耶真主不敢轻举妄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比武场上尽量排除危险――先杀叶仲!
“我今天只杀一个人,一个我视为兄弟的仇人!”
如果没有绝情刀,如果托儿图杀的人不是叶仲的亲人,或许叶仲会将托儿图当做生死之交……
一柄剑与一柄刀缠打在了一起,他们本就是一对兵器,本就可以相辅相成,如今却争锋相对,生死相搏。
两种武器交击发出‘铮铮铮’的刺耳嗡鸣,刀与剑究竟谁在哭泣?
它们本不该成为对手,它们本该为一体,它们本该是完美的刀剑合璧。
托儿图的刀不快却很沉重,是天下最重的刀!
叶仲的剑沉稳,不紧不慢,托儿图劈来的攻势,每一招都能接住,叶仲不急着展开攻势,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托儿图精疲力尽的机会!
西域刀客托儿图,半生练刀,追求重而猛的刀意,天魔乱舞刀法施展开铺天盖地,当年与叶子楣一战,若不是凭借铺天盖地的诡异刀法,单单叶子楣的快刀,托儿图哪还有命活到今天?
刀重沉,便忘记了刀背的钝,一面利的兵刃,通常只能借力打力,剑是双刃剑,刀,又何尝不是双面刀?
二人酣斗四五十合,托儿图虽然生猛,也熬不住叶仲的连绵不绝与稳扎稳打。
渐渐的,他所追求的速战速决战略也逐渐走下风。
叶仲不会在像叶子楣一样手下留情,他要杀就杀个痛快,他要让托儿图力竭而死,要让他感受到当年叶子楣的无奈与痛苦。
场外黑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不论周围人如何高声喝彩,相互议论,他都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到了秦九,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秦九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倘若哪一天有个人只为取你性命而来,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你单凭一柄木剑,如何杀人。
他虽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但他最亲密的两个兄弟却以经历过了,这一幕,岂非比他自己亲身经历还要痛苦?
他本可以参与到众人的谈话中,但他却选择了沉默,他也只能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力量,沉默可以让人更冷静。
他以隐隐察觉到叶仲与托儿图的仇恨,他们相识本不太久,他们本不该成为朋友。
叶仲避开了托儿图劈来的一刀,反手一剑刺入了托儿图的胸膛。
在托儿图筋疲力竭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提不起他的刀。
绝情的刀,终究不适合沉重的刀意。
它还在怀念曾经被叶子楣握在手中的感觉――天下第一快刀,才更适合它啊!
托儿图笑了,他的嘴角流着血,他在痛苦的笑。
就像是解脱,他实在太累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脏碎裂,甚至在叶仲多情剑刺出的瞬间,感受到心脏的哀嚎……
“你终于报仇了……”托儿图痛苦的看着叶仲,他似乎也在为叶仲感到高兴。
“是的,我报仇了。”叶仲冷冷道,对托儿图他以不再有任何感情。
倘若被杀的是他自己,托儿图也会这样笑着对他吗?
只有实力足够强大的人,底线才会被人尊重。
托儿图倒下了,他带着满腔愤怒与不甘无力的倒了下去。
叶仲看着倒下的托儿图,眼中流出泪,他不为托儿图可惜,他为自己庆幸,这场生死搏杀,他终究成为了胜利者。
叶仲仰头看天,天很蓝,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正如他此刻畅快而复杂的心情!
“大哥,你的仇终于报了!”叶仲握剑的手在颤抖,他那只本该是执扇的手,如今却拿起了杀伐的兵器。
一身白衣,已被血染成了斑点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