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真的醉了。
唐柔以不知喝了多少坛酒,蜀中地区的酒虽烈,但与濠州鸣凤阁盛产的‘碧海潮生’比起来还差一些,饶是如此,唐柔也喝醉了。
一个人,在想喝醉酒的时候就很容易醉,在想要借酒消愁的时候反而会愁更愁,酒这个东西在别人的眼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人们为何总是爱喝酒,总是要用酒来灌醉自己,这样真的会忘记痛苦?
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准确答案,因为人们从来都如此,总爱去寻找刺激,却总在刺激中感受着凄凉,又在凄凉中寻找新的刺激,反反复复,看似热闹,心中却空虚的很,到头来,只能与寂寞做伴,独自承受。
他的眼半眯着,手一松,酒坛子掉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摔个粉碎,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碎了,心在滴血,唐柔想要哭出来,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但越是如此,他反倒越哭不出来,只能干呜咽着,头痛如燃起的烈火般猛烈狂暴,他抱着头,无力的低声嚎叫,痛不欲生。
他如此痛苦,为何还要活着?
一个人,即便痛苦的想去死,当他升起这念头时,反倒心怯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有一线活的机会,几乎没有人会选择死亡。
唐柔虽然很多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却依然活到了现在,他究竟是勇敢还是胆小?
他究竟为何而痛不欲生?
答案只有一个,也当然只能是那一种答案。
唐柔又一次落榜了……
这以是他不知第几次落榜,这世道的官场实在太狭小,饶是他闭关读书十多年,饶是他穷尽全部精力去学习圣人之言,最后仍然要别人来决定他的前程。曾经的他是充满渴望的,而如今他的心中只有绝望。
他甚至已不能判断,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究竟有没有意义。
在这数年中,同为唐兴双雄的唐峰名震江南乃至天下武林,而他这‘书生’唐柔的名声却远不如前,他究竟多久没在拿起飞刀?
多久没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自己究竟属于哪?
江湖还是官场?
他似乎以忘记自己是唐门的人。
曾经心中只有圣贤书,只有充满诱惑的官场,但如今他的心中以没有了目标。
他的激情以在一次又一次落榜中被削平,他还有曾经的激情与信念吗?
如果说,这个问题放在以前,唐柔会激动的说出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官场;可如今,他只能选择沉默。
他以不清楚自己的未来。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唐峰选择了爆发,这个问题今天同样出现在了唐柔的面前。
他的痛苦似乎以减轻了许多,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我读这么多书……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想到唐峰,他的心就开始刺痛,唐峰从未读过书,他是个武人,打小起就开始练习唐门暗器手法,十年如一日,如今唐峰得到了他应得到的。唐柔呢?
他同样寒窗苦学十余载。
他又得到了什么?
凭什么……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不甘心!
真的……
不甘心!
“呵呵……呵呵呵……”唐柔苦笑,他的脸如同僵了般,虽是笑着的,但眼中却流出泪来。
许久未摸飞刀的手还能灵活拿的起飞刀吗?
天下的人,都听说过唐门有‘唐兴双雄’,但具体是哪两个人,又有谁知道?
人们大抵只记得‘龙须孔雀’唐峰,可唐柔又有谁记得?
他只有苦笑,此刻,唐柔心中充满挫败感,周围明明没有多少人,但他却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嘲笑与讥笑。
“唐峰……”唐柔说出了这个名字,此刻他对唐峰竟没有丝毫亲切感,有的只是陌生与愤怒。
他终于将酒坛的酒喝了个底尽,“小二……嗝……酒,酒没了,上……上酒……”
小二闻声惫懒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朝酒库中提了两坛出来“客官,酒来了。”
他脸上的笑容明明很温和友善,但在唐柔看来却是在嘲笑他,他的心瞬间冷了,更加的冰冷。
“你……笑什么。”
小二一愣,这是他对客人常有的笑容,人们看到他的笑通常会心情愉快,想要多与他说几句亲切的话,但不知为何,到了唐柔这里,竟然只剩冰冷的质问。
一时间,小二也被唐柔的神情所惊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静静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都凝固,变得更加丑陋。
“我在问你话,笑什么?”唐柔侧眼看着他,一手掀去酒封,将酒坛提起猛喝几口,另一只手以摸到了怀中的飞刀。
“小……小的……”小二的眼前白光‘呼’的一闪,他本来还想在说下去,但不知为何,嗓子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了,紧接着他就感受到脖颈一凉,眼前一道血红光柱喷涌,这光柱可真吓人,他几乎就要被吓得昏死过去。
“你……你……”小二的手摸到自己的脖颈,手中一阵腥热,还没来得及在说一句话,他的人就以倒了下去。
“杀……杀人了……”周围原本没有多少客人,此刻却似乎一下子变出了很多人。他们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唐柔还在疑惑,但当他听到有人说出这话时,唐柔的愤怒以取代了疑惑,他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为何周围所有的人都要为难他?
是啊……为什么……
是谁说了那句“杀人”谁就得死!这个念头仿佛以成为唐柔的信念。于是,十多年未举刀的他,重新举起了飞刀,他的飞刀依旧很绚烂,在半空中不断闪烁夹杂着血红色的欢快弧线,原来,他还没有完全荒废自己的武功……
他笑了,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
这个人的凄惨叫声。
一个个人的恐惧。
他头一回感受到心情的放松,似乎数十年的苦读在此刻都化为乌有,数十年的圣贤之道,以完全与他分离,他走上了一个极端,可怕的极端!
但他却感到很满足,很轻松,这难道才是真正的唐柔?
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
这一家小小的客栈在今天不复存在。即便是客栈老板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竟是以这样草率的方式结束。
当唐柔的飞刀划过他的脖颈时,他眼中还流露着不甘。
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家伙他根本不认识,为何这人却如同恶魔一般,来夺走他的生命?
唐柔此刻就是个恶魔!
他的心以被仇恨完全占据,他的心以充满了对世间的不满。
忽然,他又回想起了当年斩杀梦一秋的情景。
就在那一刻,唐柔的心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开了――是啊,他也曾辉煌过,只不过他的辉煌最后给了唐峰。
是因为他的胆怯?
是因为他的恐惧?
如今看来,好像都有一点原因。
他的身上大部分已被鲜血染成红色,角落的黑暗处,明明空无一人,此刻却凭空丢出了一件衣服。
“谁!”唐柔见机得快,手一打转,数枚暗器连叠飞出,朝向的目标只有那黑暗角落。
他毕竟心中有鬼,警惕心属实太高。这时在定睛看,才看到了那掷来的衣服,角落的那个人不知是有意无意,似乎以猜透了唐柔暗器的方位,竟然沿着激射暗器,衣服在上擦边而过。
“好手法!”唐柔赞了声,只见黑暗中一呼闪过人影,紧接着便听‘叮叮叮’数声连响,唐柔先前打出的暗器全部砌在了角落墙壁处,暗器与墙壁几乎持平,只隐隐闪着些许银光。
唐柔见衣服飞来,伸手接住,那是一件崭新的服装。
“我觉得你需要他。”黑暗中走出一个人。
他适才以见到这个人的影子,他以极快的速度夺过自己打出的飞刀,却不知何时又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了原来站着的角落里。
他何时到来?何时又藏在角落中?
他似乎还不太愿意过早暴露自己,还不太想让唐柔见到他的模样。
但唐柔已经接过他递出去的衣服,这就像一个命令,一道协议,当唐柔接过他的东西时,二人便达成了那种协议。
“你是谁?”唐柔道。
角落走出来的人同样穿的一身黑,毡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一条唯一白色的围巾捂住了他的嘴,保留着他脸色仅存的苍白,不时的,自口中冒着的热气穿透了围巾,幽幽飘起,这一幕却让唐柔看的清清楚楚。
他很冷吗?
唐柔心中疑惑,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人的手上,那是他唯一露出来的手,皮肤白皙洁净,似乎比他的脸还要干净,但手指却在流血,准确的说,是指甲盖在往外流血‘滴答滴答’,声音虽小,但在寂静无声的客栈中听来却异常清晰可怖。
唐柔不仅对他充满了好奇,更莫名产生一种恐惧感。
刚才杀人期间,他将整个客栈都检查了一遍,倘若这人一直都在,岂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唐柔的目光以紧紧锁定了这个人,他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击倒对手,于是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证对方不会伤到自己。
唐门宝鉴名录中曾提到过这样一句话:若无法一击击倒对手,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对抗;若无法数合击倒对手,便要准备全力一击之后决定去留;若对手实力完全碾压己方,速逃!
最后那两个‘速逃’是用血红朱砂写上去的,唐门是家族门派,门中对子弟极为重视,尤其是后辈小子们,他们是唐门的根基与未来,因此唐门一般不会轻易与人开战,如战则想尽一切必胜之法,且将伤亡降到最低。
如今,唐柔遵从宝鉴名录上的说法,虽然还没有真正与黑衣人动手,但他就以提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敌。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黑衣人顿了顿“你想成为谁?”
唐柔一愣,黑衣人的问题莫名其妙,但唐柔却觉得他说在了点上。
不错,我是谁?我想成为谁?
唐柔自信他们从未见过面,但仅凭黑衣人的两句话,唐柔便觉得他如此亲切。
虽然疑惑可能是陷阱,可唐柔此刻郁结之心,早想有个人可以一吐为快。
不等他回答,黑衣人就给出了答案“你付出的并不比唐峰少,可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官场没你的位置,江湖也堪堪忘了你这号人物……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杀的梦一秋!”
是谁杀的梦一秋?
多少年过去了,他以将此事忘却,如今却又想了起来。
那一柄飞刀太沉重,沉重到让唐柔害怕。
“是……是我?”他低声道。话语中充满了怀疑,真的是他?他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杀人?
但看看地上躺着的尸体,没错!刚才动手的的确是他。
“我……究竟在……干什么……”唐柔痛苦的半跪在地上,他本不想这么做,但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个地步?为何就偏偏无法挽回?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又做错了任何事……
“哈哈……哈哈哈……”唐柔再一次笑了,这是他今天第几次露出这样痛苦的笑容?
“你是碧月山庄的人。”他道。
“不错。”黑衣人答。这回倒异常坦白。
“你是来杀我的?”他问。
“不!我是来帮你的……”黑衣人答。他的声音多么温柔,就如同唐柔多年未见的挚友,唐柔身上一切秘密在他眼中看来似乎都以不算秘密。
可是……可是……
他们明明是今天才刚认识的……
“这些尸体还需要有人处理。”唐柔看着地上躺着的一个个尸体,有些尸首分离,有些断胳膊少腿,血渐渐凝固,不在随地流动,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正如这些流动的血,停止后就变得冰冷了。
“放心,我会处理的很好。”黑衣人似乎以对他笑了,虽然他看不到,却足够能听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梦星魂……”
当唐柔回到唐门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他脱去原先的书生服,换上了从别人手中得来的衣服。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看起来很光鲜,他的脸上还流露着笑容,正如往常一样的笑。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刚才唐柔杀了人,很多人。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害怕与忏悔,他的脸是笑着的,就如同一个心情愉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