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沉默。

徐大接着道“我没有，我始终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忠诚于自己，我徐大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当初离开杀手楼是因为大都督的佣金让我很不满意，如今离开明教是因为我想要自由。明教自从朱十六即位后，我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们的冷漠，所有人都冷漠，他们似乎很排挤我这个外来者。”

“只有杀手楼才是你的家。”

“以前是。”

徐大这一生实在充满了传奇色彩。

如今，这传奇就要落幕。

话至此，已是说到头了。海棠不再多言，抽出腰间铁鞭。

“我以前观察过你，你不是用铁鞭的。”

““霸王箭雨”，这是我的外号。”海棠回答“然而，对付你这样的人，用箭是最愚蠢的行为。”

“不错。”徐大点了点头“即便是暗箭，在我这里也完全没有效果。”他顿了顿“于是，你就想起用铁鞭？”

“未加入杀手楼前，我是用铁鞭的。”

“你以前的事我还不是很清楚。”徐大摇了摇头。

然而，他的这一番话并没有引起海棠的同情。

他铁鞭既然以抽出，就绝对要见血！

海棠抖擞铁鞭，迈开步子，朝徐大冲去！

他的铁鞭，就像徐大的枪！

他只要一出枪，就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

然而，这一次让海棠有些意外。

徐大的枪还没有使出，他的铁鞭就以砸到了徐大的身上。

徐大几乎就是挨过去的。

“砰！”

这一鞭用足的海棠的力气，当他铁鞭砸到徐大的时候，他才猛的发觉，自己浑身以脱力，整个人无比疲累。

徐大看着海棠，眼中露出一丝欣慰，他那铁塔般的身躯重重的倒了下去。

这一鞭虽没有打出血，却已将徐大五脏六腑全部震碎，这就是海棠除去百步穿杨箭术的另一门功夫，呼延铁鞭功。

这武学，专打人周身五脏六腑，当初海棠练这武功时，取一完整尸体进行鞭打，历时十年，直到一鞭打碎五脏六腑才算出师，可见铁鞭的威力

徐大嘴里淌着血，眼见便不能活了，他目光呆滞看着海棠。

“你……你怎么……不躲……”海棠双手颤抖，扑通一声跪在徐大面前。

徐大看着他苦笑“曾经我杀人太残忍，人家都称我“铁枪徐阎王”说的就是我这人不留余地，心狠手辣。如今……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啊。”

海棠痛苦看着他“铁枪……徐阎王……”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海棠时常与身边人吹嘘，自己一定要成为像徐大一样厉害的杀手。

如今……他似乎做到了，而且做的比徐大还好。

可……他为何偏偏很痛苦？

“其实，没什么。”徐大摇了摇头“你是叫海棠，我认得你。当初你还算年轻，是杀手楼的新血液。如今，你已经可以扛起杀手楼大梁了。”

“你本不该背叛大都督。”海棠黯然“更不该背叛明教。”

背叛大都督就是死罪，如果忠诚于明教，在明教的庇护下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然而一旦脱离明教，他可就真成了过街老鼠。

只可惜，徐大明白这道理，仍要这么做。

“我说了，我从未背叛过任何人。”徐大声音悲痛，似乎有些不甘，苦笑道“我……我只是在忠诚于自己啊。我厌倦了杀戮，厌倦了死人……我说过，我离开明教就是要寻找自由。”他的身体艰难的转了下，让自己平躺着，面对阳光，声音都有些凄然“我有时候……可真羡慕傅云泽啊……”这话几乎就是喊出来的。

此话终了，便再无声息。

海棠脸上没有丝毫因完成任务后的喜悦，更多的是悲痛，是悲伤。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徐大的心。

徐大只是个时时刻刻都在追求自由的人，然而，生在乱世，哪有自由？

我无心征伐，征伐却找到了我；我无心杀戮，杀戮却将我扼杀。

徐大终究是悟了。

看到那么多惨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他似乎才明白当初韩枫离开时的无奈、压抑以及痛苦。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海棠割下徐大的首级，用布好好包住，绑在铁鞭上，为徐大肉身草草挖了个坟头，随处找到一块破烂木板，写几个字“兄徐大墓。”做完这一切，海棠才起身，痛苦神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如获新生般的轻松，“明年的今日我会来祭拜你，那时同你把酒言欢，说一说我未加入杀手楼之前的事。”他看着临时为徐大搭的坟，黯然道“这次任务结束了，给你换个好地方。”言罢，扛起绑着徐大首级的铁鞭，转身离去。

……

海棠是半个月后返回杀手楼的。

当时，天还未亮。

海棠回到了自己在杀手楼的住处，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却有一张很大的床。

这张床几乎占据了房子的所有空间。

海棠打开房间，便直接躺到了床上。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睡下去，床上突然出现一个通道，海棠顺着通道滑了下去。

看上去一张普普通通的床，是哪里的机关？

或许别人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海棠不会，因为他实在太熟悉机关的位置，这是他与大都督的秘密联络点，最普通的床上当然没有机关，机关在床底下。

这机关设定的也十分奇特，发动机关必须有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机关只能承受海棠一人的体重，因此当海棠体重在机关的承受之上，机关便会发动。

因此，海棠时常保持着自己的体重，不让自己太轻，或太重，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喝很多酒，却只吃很少的肉，有时到了晚上，他也只会去吃一个馒头。

第二个条件，需要有足够的冲击力。只有冲击力够了，体重够了，才能借力打力，启动机关。

这两个条件，无疑都是对海棠准备的。

进入密室，那张普普通通的床便自动关上了。

海棠慢慢的走下楼梯，墙壁两侧的灯无火自燃，照的周围如同白昼一样亮。海棠取下墙壁一侧的挂灯，下了楼梯，面前出现一道门。

这门上原本上着锁，锁是玄铁所铸，巨大坚固，通常只有一把钥匙，钥匙在大都督的手中。

门上无锁，他明白，大都督已经在等他了。

海棠神情冷漠，推开门，走入密室中。

密室内

这里是一个很大的殿厅，大得足以容下数千人。

然而，殿厅周围都空荡荡，只有正中间摆放着一透明的圆桌。

圆桌同样很大，周围整齐围一圈摆放的小凳子，海棠近前，将挂灯放入圆桌中央的凹槽内，透明圆桌便成了金黄色，如同开启了机关般，黑暗的大厅同时都亮了，周围“突突突”的灯光自然而然被点亮，一个个小小蜡烛，组成一排排整齐灯光，照射大厅。

这里，就是大都督与海棠交换信息的地方。

大都督此时正在角落里躺着睡觉，灯亮起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如同一个僵尸般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看到海棠，大都督脸上疲惫不减“你来了？”

“我来了。”海棠回答。

“我等了你很久。”大都督一边说，一边走到圆桌旁，选了与海棠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灯光昏暗，只有他们所坐着的地方比较亮些，二人的桌上都放一张地图，绘制了完整的北境边关城防图，遥遥看去，二人如同虚幻。

“等太久，所以睡着了？”海棠问了一句无足轻重的问题。

大都督本没有理由回答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人问他一些毫无价值的问题，他通常都懒得回答。若不是海棠是他最信任的部下，他还需要用海棠这个人为自己办很多事，大都督才会勉强回答一些。否则，换了常人，大都督说不定就已经将这人杀掉了，因为他觉得但凡问出这类无聊问题的人，都没资格继续活在这世上。

他如此做只是在替天行道罢了。

然而，大都督明白海棠这个人，他从不会真的去问毫无价值的问题。

于是，大都督给出了一个答案“等待是很消耗精力的，这几天我不仅在等你的消息，我还在等很多人的消息。外面太吵，还是这里安静些，能让我更快入睡。”

“以后你觉得睡不着了，可以随时来我这。我的钥匙还是由你来保管。”

“不必了。”大都督低头扫视地图，“我的卧房有一张很大很软很舒服的床，我更喜欢睡在那，即温暖又舒服。”

海棠点点头“不错，那的确比我这里舒服多了。”

他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关紧，锁住。

这时，他才将身上的包裹扔到一旁，将徐大的首级从铁鞭上取下来。

“看来你完成的还不错。”大都督看着他，看着那包裹的圆滚滚的东西，鲜血以干涸，但头颅还火热。

“还行。”海棠没有夸耀自己的功劳，他觉得这根本就不算功劳。

杀死徐大的人并非海棠，而是徐大自己。

“是不是一开始，你就觉得我不可能杀了他？”海棠疑惑。

“你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先后去洛阳，蒲州，朔州三地除掉了三个叛徒，同时，联络三地的杀手楼分舵让他们八百里加急派人将那三人的首级送回杀手楼。你自己没回来的主要原因想必不用我多说。”

大都督是聪明人，海棠同样是。

“我只是想尽快找到他。”海棠回答。

“不错。”大都督点点头“因为你知道徐大那时候还渴望活着，他也明白，如果你抢先一步，赶在他去西域之前找到他，徐大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再去西域了。那时，即便他的武功高过你，也只能束手就擒。”

“杀手楼的宗旨徐大没忘。”海棠黯然。

“他是个优秀的杀手，却并非优秀的部下。”大都督却没有多少忧伤。

杀手楼宗旨:道德是最高的生存价值，永远忠诚于杀手楼，若行背叛之事者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种，与人决斗，若胜，杀手楼会不断派出一个或多个杀手，直到将对方完全斩杀；第二种，自尽谢罪。如此做，即便是叛徒，在最后也仍是杀手楼的成员。

当年韩枫选择了第一种，因此大都督直到如今都不承认他是杀手楼的人。

韩枫在洛阳和傅云泽有过一场大战。

虽然双方都很吃力，傅云泽也是因韩枫狂天剑破碎才侥幸赢了韩枫，但毋庸置疑的是，任何人与杀手楼为敌，最终的结果都逃不过一个死。

无疑，徐大选择了第二种。

因为他知道，第一种的代价太大了，徐大是一个做生意从来只讲利益的人，即便是他的命，在他眼中也绝对没有金钱有价值。然而，他似乎却忘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他虽挣得多，却不一定有命花。

“韩枫，徐大。他们都很好……”大都督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他并不是一个怀旧的人，生活每天都在继续，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那么，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可惜啊……

对大都督而言，恐怕只有可惜了……

海涛此时站了出来，他明白，此刻正是自己表达忠诚最好的机会。

“海棠愿意终生侍奉大都督，万死不辞！”

大都督却笑了，笑得很真诚，笑得很优雅，笑得很自然，就如同在看一只表演的猴子。

“我知道。”他淡淡回复三个字。

海棠抬起头，看着大都督的表情，他的心就凉了一大半。

“以前，细鳞太攀也说过一样的话。”他笑道“来年开春，给徐大立个新坟。”

“明白。”海棠恭敬跪下，笑得真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