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山脉，琴阳老人停下脚步，缓缓看着远处天幕变化，层层云海，近在咫尺。

老头凝滞不动，神情恍惚，如同身临其境。

许久，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扣着光秃秃不穿鞋的脏兮兮大脚，又将扣下来的脏东西放到鼻子前闻了闻，重重打了个哈欠，将扣下来的脏东西若无其事的朝后随手一扔，仿佛扔出至宝的肮脏物立刻撞出地面一个大坑，肮脏物下沉，山峰从中断折，形成新的山脉，这一壮观景象，除了见惯不惯的老者无一人亲眼目睹，百年后，蔚为壮观！

谁能想到……有一人曾悠然随手扔出一物，打断了天柱根基，一语中的，破灭北朝两代国运！

……

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一处洞穴中，正有一紫袍青年梳洗脸上淤泥，周围跪拜着一具具惊悚干尸，这些干尸眼中冒着绿光，早已全无生机，却仍像常人一般可行走自如。

紫袍青年脸如明月，样貌儒雅，每梳理一次鬓边发丝，周围跪拜的尸体中就有一人抬头又按下，重重将头砸在泥土中，害怕至极。许久，一个个惊悚干尸中有很多已经将自己的头取下来，并按在深陷泥泞的地面上。

此时，天幕变换。云彩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迅速集结。遥远处，一座天门屹立不倒，天门周围，一柄柄飞剑缠绕，只是隔着太远实在看不清了，缥缈如同梦境。紫袍青年被一股强大波动侵染，接近洞府最外面的几具干尸耸然动容，迅速站起，冲出洞府对着天门方向嗷嗷怪叫。紫袍青年微微一怔，抬头望向遥远处的天门，缓缓对身边一个个干尸说道“将头安上，陪我去见一个人。”

那些尸体们乖乖听话，重新将头颅结结实实的安在脖子上，一个个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分成整齐两排，留出一道让紫袍青年走过的齐整道路。

紫袍青年拾起地上的长幡拐杖，缓缓走出洞府，幽幽山林中云雾弥漫，笛声悠扬，能够传的很远，若有若无听到那一阵阵熟悉的歌声“头不低哎～腿不分呦～走影呦～浮火呦～隔凡尘哎～葬久不腐魂滞魄哎～内明呦……内阴哎～赶尸地人哎……”

身后几具干尸取出唢呐，如同嫁娶队伍般两侧排开，在赶尸人身后缓缓行走。

唢呐声响起……

正月十八

黄道吉日，宜丧葬。

高粱抬。

抬上红装。

一尺一恨。

匆匆载，载去良人。

奈何不归，故作颜开！

唢呐响起，不是丧事便是喜……

……

西蜀遗址

脸色沧桑的唐门最后一位弟子重新回到了故地，离别家乡二十年，唐峰以没有了当年的锋芒毕露，果敢勇毅，取而代之的是无力惰败的沧桑。谁都不知道在唐峰离开西域弥罗教的十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又仿佛凭空出现，他几乎已被这江湖，被这天下所遗忘。

唐峰抚摸着唐门遗址的每一处，人至中年的暗器高手早已别无所求。一座天门威势浩荡，扫荡整座天下。

唐峰惊疑抬头，望向朦胧远处屹立不倒的巍峨天门，一瞬间仿佛也看到了希望。

他曾经做过很多好事也做过很多坏事，然而老天爷似乎只关系他所做的坏事，对他所做的好事反而不闻不问。人们常说，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时看来，好像事情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嘛。唐峰凄惨一笑，这一趟回西蜀唐门，也算是见最后一面了。他本打算在此结束自己的一生，结果那座天门却重新让他燃起了斗志。

唐峰沧桑的脸上仿佛出现一线光明，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封很多年前就收到的书信，慢慢打开，看了眼上面的文字，最后讲书信整个撕碎，放入嘴里。

唐门暗器龙须针、孔雀翎被名叫唐峰的第一暗器高手留在了唐门废墟的某一处，自此天下再无唐峰。

多年后，两禅寺住持，据说以突破二步化神境的清寂大师收了一个中年弟子，这弟子是带艺上山，似乎许久不曾说话的沧桑中年人在见到清寂大师后支支吾吾了好久才终于说出了上山的第一句话“我……出家……”被问及缘由，清寂师傅的修养很足，却仍不禁皱起眉头，竟然是“看破红尘”四个大字。

笑而不语的清寂师傅考验沧桑中年三年，让他在寺庙前扫了三年地，较为喜欢推演之道的清寂师傅最终同意中年人的请求，在接管师兄李苦禅住持身份后，喜得弟子，法号“净却”。

……

天下各处纷纷扰扰，莫测变化。果真应验了黄龙士当初对江湖的十二字评语“王朝百年更迭，江湖十年变迁。”

如今，在那巍峨天门之下，照见的皆为人生百态……

——老一辈的江湖没落了，新一辈的江湖兴起了。代代如此，更迭不辍。如王朝之兴替，唯一让人觉得惋惜的是，江湖换新，大才永垂，那一位位曾经在这世上耀眼过的老人们，终究一人少一人。

胡古道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姜尧章、洪并、太白子、孤独行……有些飞升了，有些隐居了，还有些半死不活也不会被人知道了。数来数去，江湖也好，王朝也罢，终究还是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的天下虽然新鲜有活力，也总好过死气沉沉。

刘宋王朝曾经有姜尧章、檀道济、唐峰、灵剑双侠……再往前，也有太白子等，北朝有寒霜谷的云龙道人、漠北皇庭耶律大石……甚至还有像江辰那样可看的年轻后辈，相信一个不争的事实，以后还会有不断的新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尖，挺拔向上争夺那看似辉煌实际却异常艰难，凭借一个个人的鲜血踏出来的道路……

有趣啊……却与危险时刻存在。

此时，那位千秋居士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呲呲作响，隐隐有雷霆之势，绽放出白色电弧，如同水流丝线般从胡古道手背脱落，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胡古道焕然一新。

高坐于云海之巅的仙人收回手掌，如同法相显露，齐圻神色昂然，这一举动，可比当初胡古道与余邵在武当山那一次论道切磋高出太多太多。

最小打破尴尬对峙局面的剑客举目望去，并且一眼就看出齐圻手段虽高，却外强中干，依稀看到无比壮观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气势当中，最先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坠下时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截黑色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齐圻从未显露出的小指般大小的“袖珍”飞剑。

第一柄刚刚现世，第二柄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三十六柄。

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

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万人军中，一将独阵，鹤立鸡群，大呼一声“谁敢与我一战！”身后磅礴军队，气势威武，铁蹄之下，孕育无双战神！

云海之上，那显露身形的庞大巨人呈现出齐圻的样貌，在这其中又呈现出很多人的样子，仿佛一张脸上有成千上万的不同样貌，随意盘腿而坐，样貌也随之不停变换。

巨人缓缓伸出一指，居高临下望着胡古道，在往下便是站立的齐圻，齐圻手指微动，巨人仿佛接收到命令一般，屈指一弹。

最小一柄飞剑激射而出，胡古道周围席卷一层层剑器如抵挡对方袖珍飞剑，千秋居士神情肃穆。

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如同独领风骚的云彩长河。

飞剑瞬间穿透胡古道第一层剑器保护，紧接着便收到千秋居士的抵挡，袖珍飞剑虽然犀利，但被胡古道剑器击中，顷刻间灰飞烟灭！

云海之上，巨人右拳轻轻旋转，左拳跟着转出，两手并拢，仿佛挽出一个个手花，飞剑同时划出一道弧线，众多飞剑紧随其后，重返高空，双手扣住一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柄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向胡古道。

两根手指相互起落。

只剩下三十二柄袖珍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剑器对剑气，千秋居士当下很惆怅啊……

“可以了！”不必一直看戏的胡古道终于显露剑器之威，一柄飞剑依然是直直刺向胡古道，被层层剑阵挡住后，灰飞烟灭。

胡古道如一阵清风吹拂剑气，飘荡歪斜，荡然无存。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三十一柄飞剑无一例外，都是死伤惨重，无功而返，围绕在胡古道的剑器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

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吹拂，不知是谁卷起的风向，不露痕迹地托住下坠云海不让它继续下沉，齐圻微一皱眉，看向远处江辰，停下来对峙许久的江辰意外扭头与妖王对了一眼，刚刚掌握控制天象的年轻剑客露出诡异笑容，这笑容让齐圻心中一凉，江辰缓缓道“你们打，你们打，我就看看。”

胡古道一挥手，周围剑器一部分迅速崩解，再次整合，形成一柄柄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另一部分继续保护胡古道，实至名归的真实剑器远比齐圻云雾凝结后的剑气要强悍太多，只见正襟危坐的巨人金刚怒目，齐圻额头冷汗直冒。

“落雨！”齐圻再度发声，地面迸溅出一颗颗小小雨珠，这些雨珠每一滴都蕴养一个极其微小世界。

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逐渐上升，被云海吸收又落下，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挂。

绚烂的飞剑剑阵阻挡磅礴大雨，淋溅到雨水的妖魔、人族都仿佛亲身经历被一个世界砸中的感觉，直接砸的稀烂。

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雨水，由下往上，彼此交相辉印，如同缠在一起的抽象画卷。头顶气象万千，除了真正修为高深的几大剑客，其余普通武者、修行者、妖魔死伤无数，皆是被降下的雨幕世界活生生砸成了肉泥。

胡古道怒喝一声“放肆！”双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雨幕，同时一柄柄剑器“嗤！嗤！嗤！嗤！”飞向高空，形成纵横千里的剑阵护盾。

齐圻法相巨人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百丈距离。

齐圻巨人高空有并拢双指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真实的一柄巨剑，一斩而下！

斩断了那一柄柄凡俗剑器，巨剑压下，继续剑斩胡古道，千秋居士眉头微皱，重新聚拢剑气，却已然来不及，巨剑劈下，隐隐形成两个凄厉大字“天辰”。有些精疲力竭的千秋居士，自身蕴养的浩瀚气已经接济不上了，但他仍隐忍着，苍白的脸上，冷汗直流。看着那一柄悬空坠下的巨剑，胡古道操纵千万柄飞剑，形成巨大盾牌抵挡。所谓自相矛盾，劣质的飞剑盾牌终究抵不过居高临下坠落的巨剑。这是齐圻自悟道后的全力一击，给这剑招取一个名字，就按照他自己剑法命名为“天辰”，以齐圻的眼光看来，这一剑之威足够震动三界了，即便渡化神境天劫，以这巨剑防守，相信也能抵挡一二磅礴雷霆。

巨剑划出了一道天与地相隔的一线天，如同顶天立地的剑柱，支撑天幕。只是草地骤裂以后，好似画出一条生死界线，跨过雷池一样要死，一剑穿云，穿的不是云，而是云下千秋居士破败的剑机。胡古道当头中了一剑，周围剑器分散，分崩离析。幽幽远处，千秋居士从高空落下，仿佛陨落凡尘的仙人……

看着胡古道坠下去的这一幕，更高空的齐圻猖狂大笑，笑得那张本不英俊的脸庞都更加扭曲，指着胡古道怒吼“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毛。千秋居士啊千秋居士，你怎么和我斗？”与此同时，一道踉跄人影冲了上去，迅速至极，在半空中只留下一道隐隐闪电，一闪而逝，将胡古道接了下去，陈巨阙心中担忧，看到那道身影后，又跟着震惊只听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伤了经脉，快救他。”

江辰、陈巨阙等人立刻鸣金收兵，请来随军最好的医师帮胡古道诊治。

江辰定睛看去，只见那黑影隐隐露出老者的模样，一人抵挡千万妖魔，还有那堪称举世无双的妖王齐圻。

现出千丈真身的齐圻，正要一掌拍碎这云仙城。

那黑影老者一挥手，一力承担千丈法相的一掌，同时大喝“我来！”

江辰一怔之下，这才发现，老者的双脚竟然只是一团黑雾，那黑雾就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宇宙，不知黑雾里是什么东西。

齐圻忽然感觉肩头猛然一沉，抬头眯眼望去。

只见高空庞大的巨人头顶，一个巨大的脚掌压了下来，云海尽散。

再下一刻，千丈巨人被人一脚踩下。

那只脚掌仿佛天地主宰，顶天立地，庞大巨人法相与之相比，仿佛成了别人的脚底蝼蚁。

又一脚，将试图挣扎撑住脚掌的庞大巨人踩得烟消云散。

齐圻压抑多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周身如同炸裂，每个伤痕清晰可见迸发出可怕鲜血。

又一脚。

战场上包括齐圻在内的一种妖魔尽皆被踩入地下，一些修为弱的直接被踩成肉泥，甚至强大如齐圻，也深陷地下三丈，一袭亮丽袍子染成红袍，奄奄一息。

脚掌收回，天穹云雾凝结出一只巨大浩瀚眼睛，俯视着下方齐圻，那身在半空中的黑影老者冷笑，赫然威严声若震雷道“妖魔八脉再不退兵，老子一人踏碎妖界全族！”声威并重，声势浩大，如同主宰此方天地的领袖。

齐圻惊恐看着他，声音都有些颤抖，适才狂妄一扫无余，颤巍巍道“云龙……云龙道人何德何能，将你请来？”

黑影老者冷笑“帮就帮了，还要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齐圻一怔，来不及看所剩妖兵多少，立刻下令“退……退兵！”

胡古道于朦胧中醒来，吞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液。隐约看到老者身影，耳边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心情郁结转为平稳安详，千秋居士沉沉睡去之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琴阳老人天残脚，名不虚传……不虚……传……”头一低，躺在陈巨阙的怀中昏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