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城，城外林中。

老者赤足而行，粗壮树木上人影一闪，便出现在老者面前。

老者佝偻的身体缓缓抬起，看向对面那人。

人影缓缓转身，昏暗林中，唯一一抹亮光照见男人容貌，只露出一副平淡到几乎冷酷的笑容。

老者声音平静，看到面前男子，仿佛久别重逢的故人，心有疑惑，却依旧徐徐询问“是你啊。”

男子道“前辈，当日跑的可真快。”

老者道“北河离歌，你是来杀我的？”

男子正是“妖枪”齐圻。

齐圻看着他，颇有些惭愧道“前辈严重了，在下也是被人蒙骗，才落得如此下场。”

老者一听他不是来寻仇，心中倒放松了许多，坐到树下，逃出怀中一瓷瓶，小小喝着瓶内所剩无几的美酒。

闻着香味，齐圻眼睛都亮了一下“碧海潮升？”他快步走到树下，陪着老者坐到一起“前辈还顺道去了一趟江南？”

老者道“我原本打算回山里去的。结果发现你们这群妖魔鬼怪若是赢了，老头子连山里都呆不下去了。”

齐圻笑道“目前看来，我们都输了。”

名为“空空儿”的老头，是昔年名震天下的“无剑剑仙”，此时却更加萎靡迟钝，原本越走越偏的老头，虽然走的不是正道，可道心坚定，如今似乎老有所悟，感觉自己以往犯下太多罪过，自从离开妖魔大营后，多年建成的道心几乎崩溃，修为一泻千里，最近一次出剑，已然发觉自己的剑术大不如前，颇有从神坛跌落的迹象。好不容易积攒的修为，一步便可成就破碎虚空的高境，如此一来，他就是继太白子、姜尧章以及洪并后的第四位破碎虚空强者，然而短短几天时间，跌境七层，如今只是个普通破天荒修行者。老头自知与正道无缘，时日无多，索性在临终前做件好事，便又从江南北上出关，来到这云仙郡。

齐圻面对前辈仍然尊重，抬头望天，淡淡道“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老头道“酒色财气。”

齐圻道“前辈通透。”

老头叹息道“也许。我以前就知道的道理，最近才越发觉得领悟的不够多。”

齐圻道“有些时候，只有经历了重大事件，一些人才会觉悟。”

老头愕然，继而哈哈大笑，自嘲一般说出了那句让齐圻都无法相信会出自空空儿之口的儒家真言“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

齐圻接过老头递过来的瓷瓶，狠狠喝下一大口烈酒，只感心情畅快，一阵**辣的感觉让他心神摇曳。空空儿道“这酒喝完，老头儿就去云仙城领死。”

“我陪您去。”齐圻道。

空空儿扭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震惊，但很快又了然“你身为妖族，这件事本来不需要你去赎罪的。”

齐圻道“在人间行走的时候，我认识了很多朋友。那时候的我很快乐，很满足；生，我不能选择；死，我也不能选择；但生死之间，我想做出一个选择。”

空空儿道“真决定去赴死？”

齐圻笑笑，自我安慰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死不了。”

空空儿道“有些时候，真觉得那些能够流传下来的圣人教诲，说的还挺准。”

“啥话？”齐圻问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空空儿回答。

“这是哪位圣人说的？”齐圻苦笑，却并不否认。

“我，我说的。”空空儿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站起身，缓缓说道。

齐圻也站起来，见空空儿仔细将瓷瓶收好，放入怀中，齐圻道“前辈，可听说过，有一枪，从虚空中来？”

齐圻的拿手好戏北河枪，空空儿自然曾有幸见到过，然而，他自己的手段，齐圻却未必亲眼目睹。虽然如今跌境后实力大不如前，但空空儿自身底蕴还是存在的，他笑了笑，缓缓道“你可听说，有一剑，从天上来？”

齐圻愣了下，空空儿举起手，探出两个手指，如同蕴养多时气机的强大气势瞬间暴涨，戟指从上至下，轻轻一划……一剑，果真便从天上来！

空空儿手中一剑劈下。

紧接着，在他与齐圻所在之地的极远处，那是云仙城外的一片天空，那座破败城池云仙城与降临岛屿之间，忽然一柄巨剑突兀落下！

如一线潮将这一城一岛从中间一分为二，只是略显黯淡的巨剑，剑身上一块块破损裂痕，摇摇欲坠，两处城池岛屿，泾渭分明。

那柄巨剑落下后，轰然倒塌。但残留气势不减，筱天大帝见这一剑与胡古道先前所使剑术相似，以为是那难缠对手再次醒转。颇为好奇的低头看去，只见胡古道隐在废墟中，如同死尸。筱天大帝疑惑，下意识的问道“来者何人？”

城外林中，空空儿有气无力的唏嘘道“终究是老了，不中用了。这一剑，可煞费苦心。”

齐圻道“前辈，以后可不能再说大话了。”但也算见识了空空儿的疯狂手段，猛然间听到筱天大帝的询问，自知不能让空空儿颜面尽失，不然这昔年剑仙又得饮恨而去……

待为回答的齐圻，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一气传出，飘了很远很远““戮指人屠”空空儿！狗娘养的，你打伤我弟子，我今天就来取你狗头！”

筱天大帝冷笑道“好啊！我倒要见识见识！”

城外林中空空儿听到齐圻与筱天大帝的对话，苦笑道“我已没力气在使出第二剑了。”

齐圻道“前辈，适才你那天上一剑可让晚辈敬佩的很，接下来晚辈也要让前辈指点指点，我这虚空一枪！”话音刚落，齐圻取指面前轻轻一划。只听空气中隐隐传出“呲呲”的如同电流的声音。

筱天大帝听不到回答，正要破剑攻城，一举拿下。

面前虚空中，忽然出现一柄长枪，破空而去，直抵胸口。

齐圻冷笑道“狗娘养的，尝尝小爷这一枪，如何取你狗头！”

那一枪，可谓用足的十成十的气力。话音刚落，这个自诩“枪剑双绝”的妖族天才男子，气势骤然暴涨，整个人如一道璀璨光柱，看向空空儿，抓住的手，高声道“我们走！”直接从林中拔地而起，跟随北河枪，穿过那道虚空裂缝，直接来到另一头，筱天大帝的面前。

齐圻趁势将空空儿送出，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抓住北河枪，一枪桶出，直接破开这位魔头浩然天下的一身煞气，另一只手也不闲着，虚空一抓，将鸣凰剑抓在手中，伴随着筱天大帝略微惊讶的神情，一剑一枪，无一例外，矛头直指面前魔头的胸口，两道光彩，砰然巨响，在一触即发的猛烈势头过后，破空飞掠的长虹贯穿筱天大帝胸口。

前者迟疑道“你……你还活着？”

齐圻此时已是七窍流血的悲惨光景，面容狰狞，伴随着强自坚定心神不动摇，狂笑道“狗娘养的，你都不死，小爷怎么可能舍得离开！”

得到正确答案的筱天大帝冷笑点头，在齐圻震惊目光下，将那柄北河枪与那柄鸣凰剑拔出身体，胸口一道光彩迅速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竟然是先前已被桶出了一个透明窟窿，这魔头缓缓道“现在送死，也不迟。”

齐圻抬臂举起，舍弃一枪不要，挣脱魔头束缚，退后几步，再度冲上，猛然间一剑劈下……

双臂皮肉已经被无数黑色煞气割出一条条细小沟壑，鲜血喷涌。

齐圻却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筱天大帝难得除了胡古道之外，又认识一位此方世界的血性汉子，微一点头，拼着胸口在中一剑的危险，双手一展，当那柄剑穿过胸口的一瞬间，距离最近的齐圻心中大惊，然而为时已晚，筱天大帝双臂一合，奋力将齐圻的头颅按在掌中，即将刻入齐圻头骨的庞大掌力，在顷刻间就要震碎他头骨的那一刻，被年轻剑客凭空显现的君寒刃挡了一下。

“让开！”

江辰奋不顾身冲出城池，笛中剑紧随其后，速度更快！

那一剑，直接刺穿魔头手臂，继而一退再退。

最终绕着魔头整个身躯环绕刺杀，只是略显黯淡几分的笛中剑，在劈砍了上百次后，剑气耗尽，筱天大帝一手抓住妖枪，另一手抓住齐圻头颅，江辰随势而动，君寒刃再度刺向魔头胸口，筱天大帝双手一震，齐圻头骨碎裂，将已是无用之人的齐圻重重扔了下去。

不等筱天大帝亲自出手，在他身后的九尘女子与悸阿罗同时攻上，悸阿罗巨大手掌抓住江辰飞剑，扯着年轻剑客跃过飞剑本身，震碎左臂。

江辰痛苦大叫，手臂无力的松开飞剑，剧烈疼痛让他几乎失去知觉，悸阿罗怒喝一声“下去！”

其余剑客也都不顾危险的冲杀上去，尽皆被两位魔将打退。片刻间，江辰身受重伤，齐圻与空空儿身死不明……

幽幽天地间，一片苍茫……

许久……

那位观看这场战斗的天神似乎才反应过来。向来遵守游戏规则的天上仙人，总会选择在绝佳的时机出来做那个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但这之前，他们总要将这混沌界的热闹景象看个遍。所谓仙人，也从不轻易插手凡间的俗事。

不错。

他们从不轻易阻止，他们只是看热闹……

接着，韦护天神又下达了第二道更加有利的天道令“凡越境前来助阵者，开天门境界大高手，无需破碎虚空，此战过后，生者即被天庭诏安；死者，可直接引渡投胎人道转生。”

城下，昏迷许久的白袍汉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逐渐恢复神智，眼前却依旧看不清楚，只隐隐看到了另一个熟悉身影，在天际上不断以命搏杀。筱天大帝的力量恐怕还没用到三分之一，这魔头实力深不可测，莫霄世界的一切成名剑客，在他眼中都如蝼蚁一般。然而，他们仍不放弃，为了心中的正义？恐怕这理由连说出这句话的人都不会信，只能说是筱天大帝占了他们该有的利益。

南北朝的战争以及北朝国运之争说到底也是莫霄世界自己的战争，王朝更迭，江湖变迁，这都是时间推移后的必然产物。然而，一个异世界而来的魔族却要想统治占领一方世界，在他们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的眼中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当胡古道那道虹光从天际上落下来的时候。

当筱天大帝亲眼目睹剑客虽生犹死的悲惨处境后，他也由衷敬佩胡古道这股情怀。

参与这场战役的众人中，距离筱天大帝最近的一位位高手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些人则完全被魔头的气势所镇压，躲在城里不敢出来了。

江辰，算是这里的一个奇葩。或许这也是胡古道始终肯定江辰的原因。并非胡古道的胆子有多大，若非陈巨阙的死，恐怕这位剑客也是很惜命的，断不会拼了性命不要去与筱天大帝死战，他说的那些话，什么“不教越雷池半步”之类的言语，看似义愤填膺，实则每说一个字，他的心也在颤抖。纵是有天人之姿的胡古道也会害怕，怕的要死。

剑客那颗清澈如琉璃的道心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尘，一点都不通透了。

看着艰难作战的江辰，知道必然是一边倒的可悲结局的千秋居士，仍饶有兴致的观看，他就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这位似乎早已忘记自己当初为何练剑、为何厚着脸皮心中明知道结局，却仍要一次次挑战独孤行、为何创立剑阁、为何收徒、为何参加华山论剑、为何与姜轻侯，余邵彻夜不眠的交流论道……及至如今之前，为何来云仙城帮江辰打这场本来毫无悬念的战争……

为何……

他似乎都忘记自己曾经的初衷了。看着江辰，许久……许久……

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剑客，用尽最后气力对着天空那年轻剑客竖起大拇指，用再也喊不出的声音沙哑喊道“因为这就是我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我心中的道义！”

男人苦道“曾经的好友很多都离开了，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一开始觉得撕心裂肺，痛苦不堪，回头去看却都是一个个珍贵的记忆，姜轻侯啊！你个混蛋！你说的果然没错，这就是人间，好他娘一座璀璨人间啊！”

那剑客眼中又流出泪来，看着江辰被筱天大帝玩弄于鼓掌之中，如同猫拿耗子般，这年轻剑客只需筱天大帝一个念头便会魂飞魄散。

胡古道无比痛苦，是一种替江辰感到惋惜的痛苦“多好的苗子！”

他在心中对这座凄凉天下撂下的最后一句话“好一座人间地狱，真他娘的有意思！。”

胡古道缓缓闭上眼，已经不忍心在看到逐渐玩腻的筱天大帝将江辰的脑袋按在掌中，只需要一个用力，这位百年难遇的年轻剑客立刻就身死道消。

然而，当这魔头正要去捏碎江辰头颅的时候，正上方天空凝结的漩涡云团迅速落下，将筱天大帝包裹其中，周围两位魔界将军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另外两朵云团缠住，三处云团如同打开了另一个界限空间般，将三人包裹其中，纵是他们修为高深，但面对阵法一道的困敌之局，想要破局，也并非轻而易举。

随着一道凌厉声音响起，周围忽然卷起尘雾，将魔族三位领袖同时笼罩，尘雾中，便是某人精心准备的领域空间。

那声音随风而至，飘到朦朦胧胧胡古道的耳中，同时传至各处“千秋居士，许久不见。您老如何这般伤春悲秋？我回来了，你别死，千万别死！你死了，日后可没人和我共奏那首《江湖行》。”

胡古道紧闭的眼睛动了动，已经没力气在睁开，但他知道，这声音主人的到来定然以有把握扭转结局，即便那把握极小极小，但能保住江辰的命，就是他所满意的，剑客无力睁眼，只是点头，幅度很小，却以尽了全力。接着，胡古道便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中。

有一剑，从天上来！

第二剑！

第三剑！紧随其后！

纷纷刺入漩涡云团包裹的三位魔头中，其中最大的那座云团内，飞剑抽出时，裹挟着江辰一起飞出。

天穹一只巨大手掌降下，直接抓住江辰，大手一提，将年轻剑客送回城内。

紧接着，一片片淡薄云彩迅速集结，很快形成巨大一座云团，云团上空显露出一位位天神天兵的样子。

那宛如巨灵神一般硕大的身躯神灵，韦护天神看向下方的三处云团，向姜轻侯发出一声赞叹“云中君的剑雾领域可巧妙的很。”

姜轻侯笑了笑，不忘套近乎调侃道“将军，下次撤退时，记得提前打声招呼。”

韦护天神脸一红，好没面子的苦笑回礼，看向下方目光尖锐，如金刚怒目。巨大神像吹出三口气，将三处云团吹散，露出筱天大帝三位魔族领袖的模样。

筱天大帝四处张望，神情愤怒，只差一步便能破解这剑雾领域的奥妙，然而，姜轻侯却淡淡道“筱天大帝，别急着高兴。我刚才未放剑气，所以让你能在领域空间里多呆一会。”

筱天大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位天神天兵围成一个巨大包围圈，将魔族一方牢牢围拢。

筱天大帝道“韦护，你还来送死？”

韦护天神道“三界很早定下规矩，天庭天神下界，实力只能保留到原先的一半，但若想全部爆发出来，只有一个法子。”

筱天大帝一怔，冷冷道“什么？”

“天庭羽林军的陆先生那边有调动兵权的虎符，得到陆先生的同意，打开天庭与混沌界沟通的四大天柱门户，我们才算是真正下界了。”

筱天大帝道“先前一战，我已毁你神像……”

韦护天神道“老东西，发个天道令也需要时间啊！”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草木都有动荡。

从林中不断蹿出各类珍奇猛兽，二话不说，便与一众妖魔士兵缠斗到一块

林中最后走出三个童子，在最中间的扛斧童子乘着一副轿辇被另外两个童子扛着走。

坐在轿辇上的扛斧童子瞥了眼隔着数重天阙的那位天神以及在半空中的魔族大恶人，身份在凡间算得上比较尊贵，在天庭却是个刚刚入品的小神仙，本该几百岁的年纪，样貌身形却似乎永远停留在三四岁时的样子，扛斧童子立即站起身，从轿辇上跳下来，开始施展地界唯一正位神祇的拿手好戏，遮掩天地，让此处不露痕迹的完全屏蔽，外人看来，以不见云仙城的踪迹，千里之堤空空荡荡，更不易让人以心神或是术法远观查探。

做完这一切，扛斧童子舒了口气，神情却更加严谨，抬头看天，见到这如此神圣一幕，也不禁恭敬起来，连朝天上的诸位仙人行礼“下官云仙郡正位山神，崔浩。参见天神。下官已将周围百里之地完全封锁，大人可关门放狗了。”

韦护笑骂道“呸！什么关门放狗！”

扛斧童子看向左右两侧童子疑惑道“关门放狗不是这个意思？”

那两个童子心惊胆战看着从未见过的大阵仗，上下牙齿打战，说不出话。

扛斧童子无奈摇头，心知此地不宜久留，索性带着另外两个童子，出了封锁大阵，继续巩固加持。

以云仙郡正位山神的封禁手段，以完全掌控此方天地最远范围的封锁之力，即便这人完全不是筱天大帝的对手，却仍可让对阵法一道毫无建树的魔头心存忌惮。

韦护天神这才心满意足点点头，舒展了下身躯，封锁周围万里，便意味着此方天地以不再属于莫霄世界的范畴，而是另一个结界内的小型世界。在这世界中发生的事，都不会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甚至这里最后发生战役的结局，也不会让外界察觉。这就是云仙郡山神的能力，说实话，有时候，韦护天神也羡慕的很。他深刻个懒腰，做出舒展身体准备大干一场的阵势，指着下方被包围的魔族大军，这才语不惊人死不休下达命令“杀！一个不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