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先吧,华夏规则。”
虽然有点别扭,饭还是很快的吃完了,尹晨晨主要还是下棋来了,吃饭,只是敲门砖。
“我执黑。”
关峰摇摇头,拿起一颗黑子放在右上角的星位。
华夏围棋的规则,黑棋贴三又四分三子,相当于贴七目半,鄂斯界棋手,包括AI围棋,公认执白好下,实战中白棋胜率也确实略高,不过鸿蒙仙界正相反,认为黑棋有先行之利,占据主动,至于贴七目半还是五目半,关峰不太在乎。
“呵呵,关峰你很有风度啊。”
既然双方是平下,关峰喜欢执黑,尹晨晨也不再坚持,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伸手理了理额前几根散开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将一颗白子放在对角的星位。
上一盘棋,尹晨晨虽然没有故意放水,但一个莫名其妙的业余选手,她当然也不会特别在意,至少开局时下的很放松,而这一盘,尹晨晨决定,全力以赴。
接下来,双方依次占完四个空角,在右上角第一次接触战中,尹晨晨就选择了一个复杂的定式,主动挑起了战斗,根本没有布局,直接进入了中盘战。
尹晨晨本来就以棋风硬朗、计算准确、杀力巨大立足于棋坛。经过一番折冲,白棋弃掉右上角两子,获得一道外势,对关峰中腹的黑棋大龙展开满盘追杀,这是她最习惯的套路,习惯的赢棋套路,当然,输棋的套路,也很习惯。
于是,当黑棋大龙顺利和下边黑棋取得联系,安然成活的时候,白棋,静静地投子认负。
“关峰,复下盘?”
尹晨晨的声音,很平静。
从头到尾追杀对手大龙,最后却自己杀崩了,这种输棋方式,尹晨晨已经被折磨了十三年,再多一次,有点沮丧是免不了的,但,还可以接受,也许是因为,习惯了这样输棋,更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输棋的痛苦,她的心,麻木了。
至于事后回到家,找一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默默的流泪,尹晨晨,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但是,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不好意思,我想先出去,抽根烟。”
这一盘棋,下了差不多快三个小时,关峰中间一直没好意思抽烟,现在,有点忍不住了。
“也给我一根。小桦,麻烦你收拾一下,谢谢。”
复盘是职业棋手基本的礼貌,实际上,尹晨晨痛恨输棋之后的复盘,现在,不要复盘,她突然觉得无尽的疲惫从心底涌上来,瞬间遍布全身,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想动,勉强对旁边“观战”的左琼桦点点头,接过烟,站起来向外走去。
“没事。”
“峰哥这么出色,会弹一缕生机,还会下棋,我要是尹晨晨,也会喜欢上他吧。”
左琼桦茫然的点点头,一颗一颗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再一颗一颗的分别放进棋盒里:她不会下棋,从棋盘上看不出黑白的输赢,但,仅从两人脸上的表情,输赢,很明显。
柳心柔也不会下棋,早就去自己玩电脑去了,左琼桦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观战”,事实上,她从吃晚饭的时候就一直恍恍惚惚的,神思不定,就好像丢了魂:关峰从来没说过他会弹钢琴,偶尔随便扒拉两下,也就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根本没有个调。左琼桦,从来没听他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甚至,连一句也没听到过。
贺雨娴隐隐约约的告诉过左琼桦,像关峰这样的条件,一旦“开窍了”,会有成群的美女扑上来。
其实,在外人看来,关峰对左琼桦实在没说的,就是左琼桦自己,也挑不出关峰的大毛病,但是,左琼桦自己很清楚,关峰,连一句挑逗性的玩笑话也没对自己说过,虽然两个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关峰都规矩的像是一个,三个月大的男婴,但是,关峰又不像身体或者心理有问题,他对其他美女,比如雷雅什么的,偶尔也会露出,嗯,色眯眯的眼光。左琼桦洗衣服时,在关峰的内裤上,也曾经发现过正常男人都会有的残留物。
她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嘿,没晴两天,又下雨,星城这天气。”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濛濛春雨,雨不大,但很密,小院中的灯光透过雨丝,给桂花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关峰很想在雨中走走,但感觉到身后的尹晨晨,还是忍住了,站在走廊下静静地抽烟。
“关峰,你棋这么厉害,是跟谁学的?能给我说说吗?”
尹晨晨静静地抽完一根烟,又向关峰要了一根,却并不点燃,在手指间慢慢的摆弄着玩。
“很厉害吗?一般般吧。”
关峰此时此刻,并不太想讲话:静静地听听雨声不好吗。
在鸿蒙仙界,纯从胜负的角度讲,关峰的围棋,勉强算是二流吧,从来和厉害不沾边,至于胜过尹晨晨,关峰觉得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一个凡人而已。
“嗯,你的黑棋,就像一个太极高手,看上去软绵绵的,我的白棋,好像每下一个子,就离击倒你近了一步,但总是感觉就差那么一点点,直到最后,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空。”
尹晨晨怀疑,关峰和自己下棋,根本没尽全力,就是故意逗自己,术语叫,调戏,但是,她又不愿意承认:被一个业余棋手调戏,太没面子了。
和业余棋手下指导棋,尹晨晨偶尔,其实是经常,也调戏一下对手,她很喜欢那种感觉,但现在自己被调戏了,她觉得很屈辱,很无力,她讨厌无力的感觉。
“你会打太极?”
关峰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不会。呵呵,三十多年前,顾平小前辈的棋,被称为太极围棋,我专门研究过他的棋谱,感觉和你的棋有点像,不过也不完全一样,你的棋,更,更缥缈,……。”
尹晨晨的声音很平静,在雨声中显得有点苍凉,但双眼中却隐藏着深深地不甘: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尹晨晨,你能行,但是,她就是做不到,无论如何努力。
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尹晨晨曾经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虽然,效果不佳,她也从来没有放弃,也不后悔。但是,深夜孤灯中悄然逝去的青春岁月,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随着她的围棋之梦,慢慢的,也许,再找不回来了。
“尹晨晨,你看湘江,浩浩北去,沛然莫之能御,但滔滔湘江水,也是由这天地间最不起眼的小雨滴,自然而然的汇聚而来,你想长棋,不如现在去江边坐坐,能战胜自己心中的欲望,赢不赢棋,并不重要。”
关峰自己也是一个执着的人,对执着的尹晨晨,既然碰上了,他也不介意玄玄虚虚的扯几句,所谓一言之缘,或大或小,总是一份善果。
“流水不争先,不攻之攻,是攻也。兵书我读过几本,关键是,怎么才能战胜自己的欲望!”
作为一名棋风鲜明的棋手,尹晨晨自然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整个棋界都知道,但在有些领域,发现问题并不重要,关键是,怎么解决问题。
“战胜自己,从来没有捷径,只能自己悟。唉,不过,你可以试试,找个途径,把欲望发泄出去。”
无欲之欲的境界,鸿蒙仙界的大罗金仙关峰,都尚不能得其门而入,又哪能指点尹晨晨。
“带个美女去宫火殿吃宵夜,是你找到的途径?”
发泄!尹晨晨不由想起了今晚的,汾酒。
“嗯,男欢女爱,也不是不可能,你感兴趣,可以去研究一下天地大欢喜,传宗接代,是所有传承都必不可少的,不过,欢喜禅那一套,我不懂,估计,难度不小吧。”
以情入道,在鸿蒙仙界是一大流派,男女之情也是情,之一,可惜,对此,关峰造诣一般。
“下棋,归根结底,是为了赢棋,不是吗?难道连赢棋的欲望也不能有?那还下棋干什么?……。”
传承、天地大欢喜什么的,尹晨晨感觉听不太懂,而且听名字不像什么好路数,说不得,又回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其实就是她的心魔。
“你可能不相信,我下棋,很多人下棋,从来不是为了赢棋。黑黑白白,胜胜负负,生生死死,他们找的,是或生或死那一瞬间碰撞出的那一缕混沌之气,你想想,为什么象棋有和棋,而围棋几乎没有和棋。黑白交互,阴阳交汇,天地交合,紫气生焉,其中有大道,你我的围棋,不一样。”
所谓大道三千,鸿蒙仙界以棋入道的仙人并不罕见,关峰就认识两个棋修金仙,还曾经和他们坐而论道,他自己下棋只是修心养性的手段,但听过的棋道,却不少,至少,唬唬尹晨晨,绰绰有余了。
“就像,柳笛中的勃勃生机?”
尹晨晨觉得脑袋中有一道亮光闪过,但细细琢磨,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或许吧,九九归一,到最后,其实是一码事。”
关峰惊奇的瞄了尹晨晨一眼。
“关峰,你陪我去江边坐坐吧。”
尹晨晨,从来没和人谈过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事实上,在围棋圈子之外,她很少有真正可以谈论抽象问题的朋友,而职业棋手在一起,最多的,是探讨棋盘上某个变化的得失,也很少说起这种形而上的东西:有什么用?但是,和关峰云里雾里乱扯一通,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茫茫云海中,发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她有一种直觉,这条路的尽头,一定有她从没见过的新风景。
“行啊。小桦,走,一起去江边坐坐。”
带左琼桦去江边坐坐,是关峰干得最多的事,之一,而且,无论时间,无论风雨。
“哦!我去开车。”
左琼桦本来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关峰和尹晨晨走廊上的背影,傻傻的发呆,闻言不由眼睛一亮,笑的开心极了。
对关峰随时可能发羊角风,她早就习惯了。关峰去哪儿都很好,关键是,她要陪着。
“大半夜的去淋雨,我又没发疯,我先回了,关峰,你负责把晨晨送回去啊。”
柳心柔坚决的拒绝了尹晨晨去江边听雨的邀请,索性一个人开车回家了。她和尹晨晨开一辆车过来,不过,关峰有车,不用担心尹晨晨回不了家。而且,别墅有的是空房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人的事,和柳心柔无关。
“其实吧,尹晨晨,我觉得,你有时间,可以去师大听听课,勾股定理什么的就不错,围棋,不仅仅是围棋。小桦就可给你讲讲,授课费,八折,小桦,可以吧。”
车上三个人都不说话,关峰索性挑明了,也懒得再叫左琼桦左师妹,别扭,虽然,左琼桦确实是,小师妹。
“哈,勾股定理我熟悉啊,……。”
左琼桦忍不住笑了出来:咱还能再不着调一点不。
“嗯,我会的。小桦,勾股定理是啥,你先,讲讲?”
“围棋,不仅仅是围棋,也不仅仅是胜负吧,嘿嘿,我这个年纪了,还跳得出来吗?唉,要是早十年碰上他,或许,我就是两个样子了。”
不过,尹晨晨却觉得关峰不是在开玩笑,当然,勾股定理,应该是个笑话:尹晨晨六岁学棋,十岁后基本就完全放弃了正常的学业,根本不知道勾股定理是啥玩意,甚至没听说过这四个字连在一起。
“啊!这个勾股定理,我,我,……。”
左琼桦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勾股定理,就是勾股定理嘛!
结果,左琼桦没有向尹晨晨解释勾股定理,尹晨晨没让关峰送回家,也没在别墅里随便找个空房间凑活一夜,她在江边一个亭子里,坐到天亮。回去后还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为此,周玲心里把关峰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同时又有点小窃喜:女儿能陪关峰坐一夜,听雨,至少,应该不讨厌他。至于旁边还有个小师妹的事,被周玲华丽的无视了:对尹晨晨的智商,她很有信心。
就是那首该死的《送别》,三天来,周玲都快听吐了,尹晨晨还是不肯换一首,而且,勾股定理,好遥远的玩意啊,那不是小学数学吗,对下棋,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