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二十,黄汝昌也到了,那就开席吧。众人分宾主坐好,一桌上,坐了九个人,不错,是九个人,黄汝昌除了邓泰荣这个秘书,还带了一个,张副院长,省中医院的副院长,前年刚退休。
“铁老先生,我敬你一杯!”
“艹!黄汝昌你不厚道啊,怎么自己带新人来了呢!老中医,这是要,面试?”
关峰有点小不服气:靠,你们的跟班,是厅级,我的小弟,是处级,这没面子啊。
至于张副院长老中医的身份,他倒不是很在乎。预料之中,没有张副院长,还有李副院长,不是这次,就是下次,来的早了,未必是坏事。
当然,面试开不开始由你,这个具体的过程和方式吗,你说了就未必算了。
铁家的厨师,是一个潇湘省出去的,京菜厨子,菜肴兼采两家之长,口味十分的,独具匠心,颇有几分妙处。酒吗,还是铁璞喜欢的老白干,不过不再是八十年的,而是三十年的,估计八十年的,铁璞手里也不多了。
众人随意的喝了几杯,关峰慢慢品出了桌上人等的味道,每家三个人,其中自己是主客,而左琼桦的身份,就有点小尴尬,妻子不是妻子,助手不是助手,连女朋友都不是。那么,铁璞和黄汝昌各自带了一个退休了的副院长,也算是,双方对等。再说,两人一个老法官、一个老中医,也都隐隐和自己沾点边,正是滴水不漏。
至于铁欣欣、邓泰荣、邱杰敏三个人的角色,主要是添茶、倒酒,其中铁欣欣、邓泰荣是身份所限,没办法,铁璞、黄汝昌在座,就没他俩说话的份,而邱杰敏,一个拎菜的,端茶倒酒,可不正合适。
“现在的社会啊,医生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医院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像前几天,一个男大学生,左手一捧玫瑰,右手拿把刀去女生宿舍求爱,女孩没答应,那小子真捅了自己一刀,拉到我们医院,没抢救过来。患者家属不找学校、不找看热闹起哄的,却找医院的麻烦。警察也不抓人,闹得不像话,医院的正常工作都受到了影响。再出了别的事,更扯不清,唉,虽然部分医生也确实不争气,但主要还是医生的正面形象,宣传不到位,……。”
张副院长慢悠悠的喝了杯酒,说起自己行业内的苦处。
“呵呵,那小子要是挟持了那个女孩,我就敢当场击毙了他,不过他跪在地上,又是玫瑰、又是鲜花的,捅的也是自己,又不犯法,我们也不好处理啊。在我国,自伤,这种情况下,不算犯罪的,刘院长是专家,最清楚法律规定了。”
张副院长说到警察不抓人,在座就自己一个警察,邱杰敏不介意讲几句。维护人民警察的形象,黄书记也不能说什么:这个职业自豪感,每个人都有的嘛!
当然,邱杰敏悄悄地把“抓人”的地点由医院转移到宿舍楼下,这招乾坤大挪移,也算是,避重就轻吧,反正是闲聊嘛,又不是法庭辩论。
“这个男生的行为,确实算不上犯罪。不过,你不爱我,我就死给你看。这种行为,本质上还是威胁、胁迫,与绑架的逻辑基础并无差别,不过由挟持他人,变成了挟持自己,用导致另一个人死亡的道德负担来恐吓、迫使女孩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样的人,极端自私,潜在的人身危险性极大,可惜,确实不是犯罪,警察,不好开枪的。”
刘副院长点点头,对邱杰敏表示赞同。
“刘叔叔,那个男孩没有用刀指着女孩,没有要去伤害女孩,他只是用刀指着自己。假如得不到那女孩的爱,他宁愿去死,最后他也确实死了,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真爱啊!难道那女孩不应该被这种惊天动地的爱情感动吗?……。”
铁欣欣实在忍不住了:一群俗人!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啊,怎么和绑架、犯罪,甚至什么医闹扯上关系了,一群冷血的中年油腻大叔。
“我觉得有一个问题很重要。那个男生连刀都拿上了,显然是用正常的方式追女孩,没追上。那么,他凭什么会认为,拿把刀指着自己,就能够让女生接受自己?或者说,他凭什么认为,这样做,那女生就应该接受自己?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逻辑,或许,也应该是一种胁迫吧,当然,这种事,法律确实不大好管,感情的事,最扯不清。”
铁欣欣你这是,小说看多了吧,关峰暗暗摇头。
“男生左手还捧着玫瑰,显然并不想死?从结果看,他的认知是错误的,女孩没有改变主意,没有接受他的逻辑。于是,不想死的男孩死了,男孩家属,或许就是根据这一点认为医院有过错吧。”
邓泰荣前面好像赞同关峰的说法,不过最后一个神转折,又扯到了医院上。
“男孩没有强迫女孩接受自己的逻辑,他只是向女孩展示自己的逻辑,其实和逻辑不搭界,他只是表达自己的爱情,当然,方式比较激烈,因此才更为可信。之前,他并不确定女孩会不会因为这种方式改变主意,也就是,相信、并且接受自己的爱情。事实上,谁也不能确定,恐怕连女孩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只是有勇气去向女孩证明自己的爱情,他有权喜欢那个女孩,也有权用刀指着自己,更有权力去让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喜欢自己,追女孩子,不是每个男人都干过的事吗?不过很少有人有勇气拿把刀去追女孩子罢了。很可惜,他赌输了。如果医院把他抢救过来,如果我是那女孩,就会爱上他的,真是可惜啊。”
铁欣欣有意无意的看了关峰一眼:你们看,眼前就有这么一位,用一栋小别墅追女孩,可惜,还没追上。
“哈,小桦,想说啥就说嘛!”
这铁欣欣有毛病啊,看我干什么?难道当年我追张小倩,手里也拿了把刀?不记得了啊!
“假如,只是假如啊,我们引入新的变量。有十个,再多点也行,就是一个变量,十个男生都这样追那个女生,那女生又该怎么办?就算她想全接受,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只要改变一下题设,假设男孩说只能接受他一个,这个问题还是无解,系统逻辑不自洽。男孩的行为,会让女孩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人非正常死亡,这将导致整个系统崩溃,是一个稳定系统无法接受的逻辑,……。”
左琼桦显然不习惯在这种场合长篇大论的讲话,虽然受到关峰眼神的鼓励,还是显得,有点凌乱。
“嗯。有一次讨论农民工讨要工钱问题,一个专家讲过类似的话,可惜,我当时忙,没有仔细琢磨。当一件事情无法解决的时候,不妨把它放到更大的环境中去,以更高的角度重新审视,也就是你说的,引入新的变量。这位同学不错,你是学什么的,我听着,是一个,理工科的。你刚才的话,能不能,讲得更通俗一点。你这又是变量、又是自洽什么的,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听的有点晕啊。”
黄汝昌本来只是静静的听着,突然来了兴趣,可惜,他以前根本没记住左琼桦的名字。
“呵呵,黄书记慧眼如炬,左琼桦是我们数学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她正在研究人工智能的算法,这个问题她上星期刚给我讲过。通俗的说,就是这个女孩可以接受男孩,但不能因为男孩拿把刀接受他,因为人人都学他,拿把刀,这个社会就乱套了,黄书记再想安安静静喝杯酒,我看,难。不知道多少人右手拿瓶茅台,左手拿把刀:黄书记,你不陪我喝一杯,我就死给你看。我估计,黄书记的酒量,顶不住,就算拉着邱局长给你挡酒,我看也够呛。”
瞥见左琼桦鼻尖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关峰暗暗叹了口气,右手端起一杯酒,左手拿起一根筷子向自己比划了两下。
“哦,我不希望别人拿把刀威胁我,也就不应该拿把刀威胁别人,无论喝酒还是泡妞,无论刀指着谁,拿刀,本身就不对。这样说就简单了,说到底,还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老祖宗早就说过的。嗯,小左不错,深入而浅出,你这个数学,还没毕业,就快学通了啊,有前途。”
作为一个大学生,能把数学和爱情联系起来,黄汝昌确实很欣赏左琼桦,当然,学通前他还是加了个快字,不过,这已经很难得了,至少邱杰敏非常羡慕。
“什么是系统逻辑自洽啊,太他么的拗口了。”
农民工讨工钱、绑架人质啥的,邱杰敏处理过不少次,经验丰富,讲个三天三夜也不愁没话说,但是,和数学,有关系?不是“砰、砰”两枪的事就解决问题了吗?一个神枪手,比大学的数学教授管用多了吧。唉,还是读书太少啊。
“呵呵,以死相迫,这种事,太多了,著名的,李广用自己的死,给汉武帝带来了千古污名,古往今来那么多人研究李广,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看得清楚,真是后生可畏啊”
铁璞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喝了一小口。
“李广,个人勇武不算,没有人会喜欢他那种人吧?”
关峰随手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皮,嘎吱嘎吱的嚼着。
“关总,我记得太史公对李广的评价是:《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这个断语,可是很高的。关总不喜欢这样的人吗?”
邓泰荣淡淡的说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呵呵,那只是司马迁个人的看法,同病相怜而已。邓秘书你看司马迁自己写李广: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这样的将军,他想干什么?你是他上司,会喜欢吗?”关峰摇摇头,稍微停了一下,“再看李广对普通人: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霸陵尉有什么错?不就是邱局长查了个酒驾吗,而且没抓起来,还给他开间房醒酒,如此的瑕疵必报,你会喜欢他?再说同事,这个,你问问程不识就行!嘿嘿,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哀什么?汉武帝无识人之明呗。这样的将军,汉武帝会怎么想?果真皆为尽哀,汉武帝没杀他三族,算是宽宏大量的了,……。”
华夏著名的史书,关峰是仔细看过两遍的,读透没读透不敢说,掉书袋,那是一把好手。
“霸陵尉是落井下石,欺负李广失势,小人行径,太史公虽未祥记,其实不难想象。我觉得李广杀他,不失热血男儿之行,霸陵尉死的,不冤。”
关峰的书袋背的比自己还熟,邓泰荣不再背原文,但是,观点还是要坚持。
“呵呵,不然。李广那时候是什么人。当时他全军覆没,自己也被匈奴擒获,自称装死抢马,单枪匹马从匈奴大营杀回来,嘿嘿,这种话,你信吗?关键是,朝廷信吗?霸陵尉凭什么相信李广的话?那时候又没手机。一个有勾结异族之嫌的将军,违规夜行,霸陵尉会怎么想?以司马迁对李广的偏爱,都不得不记下这一笔,难道是表扬李广?皆为尽哀,嘿嘿,不知道霸陵尉的父母妻儿,会不会也皆为尽哀。”
这是一个简单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关键在霸陵尉凭什么相信李广,当然,在酒桌上,不适合上数学课,而且,关峰也不是左琼桦,估计,上课的效果,不会很好。
“哦,霸陵尉侮辱李广,是在他从匈奴孤身逃回来之后?这个我倒没注意,我用手机查一下。嗯,信号不好。”
史记,邓泰荣对每一篇后的太史公曰,都是背的极熟的,原文吗,就记不全。不过他也无所谓,百度一下嘛,他又不是历史系的老教授,记不得,很正常。
邱杰敏也拿出手机看了一下,确实是信号不好,暗暗一咬牙,站起来到旁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公文包:他是顺便拎个菜嘛,肯定要带着包。
“邓秘书记得熟,用这个。”
“我靠,关峰连个歌词都记得丢三忘四的,却能大段大段的背史记,连邓大秘也会背书,这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原来人家是真忙!……。”
邱杰敏拉开公文包,里面可不就是一本简装版的史记:这是邱杰敏当年为儿子买的,他昨天翻出来放进公文包,自己还没来得及看过。
他基层工作经验极其丰富,能力也不差,就是缺少和上面的联系,很少参加这种性质的聚会。夜总会、KTV倒是极熟,花样套路都门清,可惜,用不上啊。
“哈哈,邱局长,看不出来啊,你还喜欢看这个书!有文化。嗯,还是关总记得准,我这几年瞎忙,静不下心来,当年读的书,都还给老师了,……。”
邓泰荣接过来翻到李将军列传那一篇,看了两眼,摇摇头,若无其事的把那本史记递给邱杰敏,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不要看这个版本!要看,就看上世纪三不联那个版本。”
黄汝昌正低头和铁璞说着什么,对关峰和邓泰荣掉书袋没太在意,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是!黄书记,我回去就换三不联的版本。其实,我就是挤时间偶尔看一看,平时工作起来,难得看几页书。”
“这关老大,还真能旺人,就是他的话,总是云山雾罩的,要用心琢磨,脾气也不好伺候,能给黄书记聊几句闲话,有啥话你明说就行了嘛,难听点我老邱也不在乎,……。”
邱杰敏心中激动,不由暗暗感叹:万一黄书记看到自己的名字,随口一句,嗯,这不是上次吃饭那个喜欢看史记的局长吗,这就是表扬和暗示:爱学习,一起吃过饭。当然,没有上次吃饭这四个字,那也是实打实的表扬。
下一步,就是争取让黄书记多看到几次自己的名字了,比如多破个大案要案啥的,这是真功夫,靠装神弄鬼没用,他邱杰敏,也不是就会装神弄鬼。
只是,三不联?这名字,好诡异!
慢慢的,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主要就是喝茶聊天。张副院长索性递给关峰一根烟,打声招呼,两个人出去抽烟了:桌子上抽烟的人不少,不过不抽烟的更多,而且铁璞和黄汝昌都不抽烟,那么想抽烟,院子里请。
不错,医生抽烟的不多,老中医抽烟的更少,但也不是没有,张副院长,就是抽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