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时光如梭。
九月曜日,天光如火。
炎风灼,凉荫蒸,金蝉鸣,街道难觅人影。
瘦削少年顶着炎炎烈日,在宅中挥汗如雨。
屋檐下,五位少年身姿各异,全部都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他。
“怀先,不都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怎么不出去练武?”说话少年斜靠在门板,戏谑盘膝打坐的少年。
那少年正是潘怀先,闻声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平静回道,“不是我潘怀先不去,而是时候未到。”
少年梁为之还要嘲讽,潘怀先已起身出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架起拳式。
只不过,众人眼中的拳式与那时梁为之所见略有不同。
少了那一拳,拳式更显流畅,拳意流淌更为明显。
少年拳上,气息灼热,与炎火相辅相成,大有裨益。
“冉老哥,怀先这拳式了不得,瞧着可不像是假把式。”燕子矶眼神犀利,日以继夜见潘怀先打拳,却难以拟形仿神,不由得心生惊叹。
冉必德体魄出众,亦难以揣摩潘怀先的拳式,每每暗自打谱都觉得不得其形,对燕子矶的点评颇为认同,“我洞溪里人杰地灵,区区拳式也不得轻视。”
燕子矶深以为然,转而怂恿道,“冉老哥路数也是走的横练体魄流,为何不同去院中?”
冉必德另有修行路数,便摇头回道,“怀先与成蹊尚在递炤关,体魄横练有益无害,而我不在此境界,如此修行与我意义不大。”
初至洞溪里,酒鬼替他量身打造的横练秘法更是让他脱离体魄打磨,转而在生死间的气力争锋。
燕子矶深有体会,“进了洞溪里,压制境界,体魄也不得寸进,也幸好我燕家不走练体法,免了我遭罪受苦。”
相对应的,燕子矶对洞溪里的四季交迭更为显著,也是宅子里唯一汗流不止的武者。
“所以,这就是你连我一拳都禁不住的理由?”此时,光着上半身的憨厚少年元舒英起身,看似无意地说道,“若无利器傍身,就你这种,来一个我打一个。”
这一番话让燕子矶顿时哑口无言,闷闷不乐。
整座宅子,六位少年曾以武论资排辈,元舒英独占魁首后,以一敌五。
燕子矶,半拳而倒,气力尽无。
梁为之,一拳而倒。
潘怀先,三拳而倒。
最寄予厚望的冉必德,九拳才倒。
反而是李成蹊,整整挺住了十二拳。
六人对战,不论身法,只以蛮力出拳。
犹要牢记,哪怕修为被压制在递炤关,体魄该是哪一关还是哪一关。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按理来说,到访洞溪里的武者,都要比李成蹊更强。
可结局,差强人意,宅子内仅有元舒英遥遥领先,其他几人大不如他。
思绪万千,时间一晃,已是戌时三刻,瘦弱身影李成蹊停下拳架,真气一抖,一身汗水瞬间蒸干,再一抖随风而去。
元舒英大步迎上。出声问道,“成蹊,可要向我递出第十三拳。”
他摇头回道,“尚无把握递出第十四拳,暂时不出。”
李成蹊的拳,从来都是争取强中自有强中手。
元舒英失落地闪开,同时提醒道,“你的体魄增长过快,而你的境界迟迟不曾追上,长此以往,必定伤及你的寿命。”
李成蹊引以为戒,“所以我若想平安无事,必须得离开洞溪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天井中打了桶井水,爽快地冲了一把凉水澡,仰头望了望夜幕,“御景和呼阚,从未回来过?”
元舒英如实答道,“他俩估计是有事耽搁。”
燕子矶下意识地接道,“呼阚随行,御景不敢肆意妄为的。”
李成蹊估摸着姜呼阚的伤势近日内可恢复如初,届时这对师兄弟肯定不会放过秋收万。
拆骨之仇,不共戴天。
不过,姜呼阚是值得信赖的,李成蹊深信他俩不会贸然行动,私下里背着众人去报仇。
就在这时,这对师兄弟推门而入,毫发无损地进入宅院。
只不过,这对师兄弟欲言又止,脸色不太对头。
“你们这是?”
这一次,姜呼阚不再率先接话,而是由着姜御景回话,“成蹊,我俩不得不尽快离开洞溪里。”
事出突然,他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如此仓促地离去?”
姜御景如实回答,“我的师尊已到访洞溪里,似乎得偿所愿,不知怎么就找到我俩。”
李成蹊对于师尊能找到他俩习以为常,接着恶狠狠地说道,“在走之前,我们先去找秋收万报仇雪恨。”
姜御景脸色黯然,“临行前,师尊特意嘱咐我俩,不准胡作非为,拆骨一事就此作罢。”
燕子矶气呼呼地吼道,“你师尊莫不是老糊涂了,凭什么要你俩放弃报仇?”
这对师兄弟闻声,怒目相向,吓得他赶紧往后躲了躲。
但是,李成蹊却显得很平静,“我倒是能理解你师尊的做法,冤家宜解不宜结。”
“与人为善,处处是康庄大道。”
这对师兄弟可不觉得师尊是与人为善,就他那性子不打杀了事都该求神拜佛。
但是对于李成蹊的这句话,不仅姜御景大吃一惊,就连其他人都惊讶不已。
李成蹊的性子可不像是忍气吞声的人。
当然,在座少年郎们都不曾见过郑逢集如影随形的李成蹊。
那时何止是忍气吞声,说是卑躬屈膝也不算过分。
姜御景面色尴尬,上前用力抱紧李成蹊,“多谢你的理解。”
哪怕姜御景自己也是气愤难平,也不觉得师尊所作所为有所不妥。
尊师重道,不以对错为由。
规矩在上,尊师不可怠慢。
于是,李成蹊也用力回抱,并且使劲捶了捶他的后背,而且略带怒气地哼道,“理解归理解,但也不是那么能接受。”
姜御景不甘示弱,挥拳暴击,“桃花开,李花开,桃李花开。”
“御风行,景风行,御景风行。”
说完,两位少年松开彼此。
即使心头依依不舍,李成蹊仍是双拳紧握,举拳向前。
姜御景潸然泪下,拳骨激荡,举拳迎上。
咣!咣!咣!
少年郎以拳声告别,三声过后,默契转身。
李成蹊举拳过顶,默然无声。
姜御景亦举拳过顶,泪雨无雷。
姜呼阚拉着姜御景,和院内众人挥手告别,“他日江湖相逢。”
除李成蹊外,皆抱拳挥别。
大门外,他俩的师尊一身长袍及地,面色从容静等徒儿出来,此时见到姜御景泣不成声,反而甚感欣慰,“山高水远,他朝相逢,可敢酒中问情?”
姜御景忙用大袖擦拭泪水,仍止不住雨势,“徒儿有负师尊教诲。”
哪料到历来严厉的师尊柔和脸色,摸着他的头顶,“无妨无妨,我的徒儿乃是真性情,为师高兴还来不及。”
姜御景忽然回身望去,见李成蹊正面相对,于是高声喊道,“山高水远,他朝相逢,可敢酒中问情?”
“怕你个子不够高,喝不过我。”李成蹊朗声回道。
不等姜御景回话,他的师尊已一把抱起姜御景,将他放到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牵着年长的姜呼阚,来时无声去时亦无闻。
仰卧在别家屋顶的白云亦见状,高举酒壶,对之浅浅一笑,欲举杯同饮。
哪怕不识,亦不妨酒中会友。
师尊以肩头的泪人少年骄傲回绝。
白云亦笑意渐盛,自饮自酌。
院内,憨厚少年元舒英明知故问道,“成蹊,你没事吧。”
其余少年一脸黑线,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使尽浑身解数,作势把他给搬出院内。
李成蹊神色平静,坦然面对,制止了几人的行为,“这种小儿科的离别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好几年前,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位对我很重要的长辈不告而别,那时候我不都照样挺过来了。”
准确地说,不是他自己挺过来,而是外界帮他挺过来,小小年纪跑去深山和虎狼搏斗,险些一去不回。
“离别事小,我们不用伤心。再说未来还很久,说不定哪天就能再次重逢”元舒英认真地劝道。
李成蹊想了想,默默走到井边,提着水桶,拎了一桶满满的井水,一头扎进去,埋头咕咚咕咚地狂饮。
梁为之离着元舒英最近,在几人的眼神逼迫下,硬着头皮对元舒英说道,“你快去劝劝他。”
“难道不是渴了在喝水?”元舒英一脸惊讶。
“你没看出他在狂饮还喝?”
“海喝难道有什么问题?我平时都是这样的。”
梁为之一拍额头,不是太想和他说话,仿佛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嘲讽,只能无奈地解释道,“他不是在喝水,而是在狂饮借水消愁,会伤着身子,懂不?”
尤其是最后两个字,梁为之说的格外地重。
“不懂,喝水能有啥问题?要不我也去喝一个给你看看。”
元舒英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堂而皇之地动身去井边。
然后,他一把抢过李成蹊的水桶,一本正经地说道,“梁为之说喝水伤着身子,我觉得不对,所以我要证明给他看。”
李成蹊被他这番话给气笑,一时不慎被口中井水给呛着,连带着打了十几个咳嗽,五官扭曲。
“元舒英能活着走进洞溪里,还真是挺不容易的。”梁为之有感而发。
“这句话,我绝对是赞同的。”哪怕自认耿直的冉必德也不得不承认,元舒英能活下来真的是个奇迹。
这段时间的勤于练武,李成蹊的身高微微见长,已不用垫脚就能拍到元舒英的肩头,“舒英,来试试我的第十四拳。”
听闻练拳,元舒英神采奕奕,将手中的木桶往地上一甩,咣当一声散了个满地木屑,大吼一声道,“固请战尔!”
李成蹊望着地上的木屑,嘴角抽搐,不由得可怜它一眼,真是无妄之灾啊。
然后,李成蹊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地吸了一口井底溢出的水气,举拳相迎。
下一刻,元舒英身如奔雷,一拳又一拳,汹涌递出。
李成蹊气势一涨,双拳架起,一拳又一拳,激起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十三拳毕,元舒英气势稍减,亦悍然递出第十四拳。
此时李成蹊的双臂颤抖不已,气息萎靡,竟也敢毅然递出第十四拳。
“拳出无他,唯敬御景。”
这是李成蹊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